《西西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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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人-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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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小时,医生便赶到了。他在途中已看到一群警察正在搜山,因而当看到他的院长朋友这里藏着一个伤员时,并未感到吃惊。此事与他无关,谁愿去替当局操那份闲心?院长是需要帮助的西西里同胞,再说,平日里院长待他不薄,总是在礼拜日送他一篮子鸡蛋,圣诞节送上一桶酒,复活节送上一只宰好的小羊羔。

医生给吉里亚诺作了检查,包扎了伤口。子弹打穿腹部,击中肝脏,可能还损伤了其他一些重要器官。由于失血过多,小伙子脸色死人般灰白,全身皮肤呈浅紫色。嘴唇周边有一白圈,医生十分清楚,这是死亡的先兆之一。

医生叹息一声对院长说:“我已尽力了。血是止住了,可他的失血量大概已超过三分之一,这种情况通常是相当危险的。别让他受凉,喂他点牛奶,我再给你们留点吗啡。”说完,医生遗憾地低头看了看吉里亚诺那健壮的身体。

皮西奥塔低声道:“我怎么对他父母说呢?他还有一线希望吗?”

医生一声叹息,“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他这是致命伤,不过看来他的身体很健壮,也许能多活几天,但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医生看到皮西奥塔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而院长脸上一种终于得到解脱的表情一闪而逝,于是调侃道:“不过,在这种圣洁之地,总该有奇迹出现的。”

院长和医生出去了,皮西奥塔弯腰替他朋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吃惊地发现,吉里亚诺的眼中隐隐露出讥讽之色,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周边有一圈银灰色。皮西奥塔向前凑了凑,只见吉里亚诺双唇翕动,他正挣扎着要说话。

“告诉我妈妈,我会回去的。”皮西奥塔听见图里说。紧接着,图里的行动今皮西奥塔终身难忘。他猛地举起双手紧紧抓住皮西奥塔的头发。这双手是如此强劲有力,根本不像是垂死者的手。他拽着头发把皮西奥塔的头拉到自己身边,对他说:“你听我的。”

接到吉里亚诺父母通知的第二天早上,赫克托·阿道尼斯来到蒙特莱普。蒙特莱普自己的家中他很少住,年轻时候起他就不喜欢这块自己的出生之地,他特别注意不在节日期间到这儿来。这儿的装饰使他感到压抑,那亮丽的色彩在他看来似乎是恶意掩饰小城的贫困。每逢节日,他总要蒙受羞辱——醉汉们拿他的矮个子来笑闹取乐,女人们朝他傲然自得地微笑。

尽管他的知识渊博得多,但也无济于事。比如,他们感到很自豪,每个家庭都把房子刷成他们父辈刷的颜色。他们并不知道,其实房子的颜色体现了他们的渊源,暗示着随同房屋一起从祖辈那儿承袭下来的血统。几个世纪前诺曼底人把房子刷成白色,希腊人总是用蓝色,阿拉伯人用各种粉红色和红色。而犹太人则用黄色。现在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是西西里人。一千年间,血统混杂,你已无法从房屋的特征上来判别房屋主人。如果你跟黄房子的主人说他有犹太血统,他可能会朝你肚子上捅上一刀。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住在一套刷成白色的房子里,不过他看上去更像个阿拉伯人。吉里亚诺家的房子则是显眼的希腊蓝,而且吉里亚诺也确实长着一副希腊人的脸盘,尽管他有谱曼底人的强壮的大骨架身体。然而显而易见,那些血统已溶为一体,形成一种造就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的奇怪而危险的物质,阿道尼斯今天正是为此而来。

贝拉大街的每个拐弯处都有两名武装警察站岗,他们荷枪实弹、面目狰狞。节日的第二天早上,街上竟然空无一人,连小孩也见不到。赫克托·阿道尼斯将车停在吉里亚诺家房前的人行走道上,两个武装警察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的车,直到他下了车,他们一见他身材如此矮小,便忍不住地笑了。

皮西奥塔来给他开了门,带他进了屋。吉里亚诺的父母在厨房等着他,桌上放着早餐用的冷香肠、面包和咖啡。玛丽亚·隆巴多很镇定,因为亲爱的阿斯帕纽向她保证说,她儿子一定会康复的。她心头只是愤怒,而不是恐惧;吉里亚诺的父亲的脸上流露出的骄傲甚于悲伤。他的儿子已经证明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杀死了敌人,而他自己却还活着。

皮西奥塔又把事情经过对阿道尼斯讲了一遍,这次带有安慰人的意味,他把吉里亚诺的伤势说得轻了些,而对自己把吉里亚诺扶到修道院的英雄行为仅仅简单地一带而过。可赫克托·阿道尼斯明白,对于身材单薄的皮西奥塔来说,搀扶着受伤的吉里亚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了三英里多路,这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同时,他还觉得,皮西奥塔对吉里亚诺伤势的描述过于简单、轻巧。阿道尼斯担心事有不测。

“警察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他问。皮西奥塔便把吉里亚诺交出身份证的事告诉了他。

吉里亚诺的母亲伤心地脱口说道:“图里干吗不把奶酪交给他们呢?干吗动武呢?”

吉里亚诺的父亲粗声大气地对妻子说:“你想要他干什么?要他告发那个可怜的农民?那样的话,他可把咱家族的脸面都丢光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对这种截然不同的说法感到吃惊。据他所知,图里的母亲比他父亲脾性要刚烈得多,但现在这位母亲却说出了屈从的话,而父亲的话语中反而充满了火药味。还有“毒蛇”皮西奥塔——谁会想到他是那么勇敢地营救他的伙伴,现在却在如此冷静地向吉里亚诺父母隐瞒他们的儿子所遭受的痛苦。

吉里亚诺的父亲说:“要是他没交出身份证就好了。我们的朋友都可以起誓,说昨天在街上见过他。”

吉里亚诺的母亲说:“反正他们是要把他抓起来的。”她开始抽泣起来,“现在,他只得躲到深山老林里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们要确保院长不会把他交给警察。”

皮西奥塔不耐烦地说:“我量他不敢。他很清楚,要那样做了,哪怕他身着法袍,我也会把他吊死的。”

阿道尼斯久久地凝视着皮西奥塔,他发现这位年轻小伙子身上有一股以死相拚的豪气。他想,伤害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真是不明智的举动,警察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可以堂而皇之地羞辱一位老年人,因为他在生活中已经饱尝屈辱,再有一人对他有些小小的不敬,他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年轻人宁死也不愿受辱。

吉里亚诺的父母现在又向阿道尼斯求救,阿道尼斯对他们的儿子一直都很关照。阿道尼斯分析道:“一旦警方得知吉里亚诺的行踪,那位院长也别无选择。院长本人在某些事情上也不能免遭怀疑。我想,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最好还是去找我的朋友唐·克罗斯·马洛,请他跟院长说说情。”

吉里亚诺的父母吃惊不小,阿道尼斯居然结识了伟大的唐,皮西奥塔只是会意地微微一笑。阿道尼斯厉声对他说:“你还呆在这儿干什么?警察会认出你来把你抓走的。两位警察回去会描述你的外貌特征的。”

皮西奥塔轻蔑地说:“那两位警察早就吓得屁滚尿流,恐怕连他们的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再说,我会有许多人发誓证明我昨天就在蒙特莱普镇。”

赫克托·阿道尼斯摆出最动人的教师上课的职业性的姿态对吉里亚诺的父母说:“你们绝不能去探望儿子,也不能跟任何人讲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警方到处都有暗探和奸细。阿斯帕纽晚上去看看图里,一旦他能活动,我马上安排他到其他镇上去避避风头,直到事情平息下来,图里就可以回家来了。不要为他担心,玛丽亚,你自己要多保重,还有你,阿斯帕纽,你要随时向我通报情况。”

他拥抱了吉里亚诺的母亲和父亲。玛丽亚·隆巴多直到他离开时还在那儿哭泣。

阿道尼斯有好多事情要办——最重要的是要和唐·克罗斯谈一谈,确保图里藏身处的安全。感谢主,罗马政府没有向提供有关杀死警察的凶手的信息的人悬赏,否则的话,院长一定会像以往他出卖某件圣物一样,立刻把吉里亚诺给卖了。

图里·吉里亚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听见医生说他的伤是致命的,可他不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觉得身体仿佛悬在半空中,不觉得疼痛,也不感到害怕。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死的。他不知道,大量的失血往往会使人产生一种暂时的愉快感,医学上称之为欣快症。

白天,有一名修道士来照顾他,喂他牛奶;晚上,院长和医生一起来看他。夜里,皮西奥塔过来服侍他度过那难熬的漫漫长夜,两个星期过后,医生宣布,奇迹发生了。

图里·吉里亚诺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意念,渴望自己身体痊愈,大量失血能得到补充,那些被用钢片裹制的子弹打坏的重要器官能很快长合。在大量失血引起的欣快症发作时,他梦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他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从此之后,无论他干什么,再也不受各方制约了。社会法律,还有比之更严厉的西西里家规,再也不能束缚他了;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使得他全然没有一点犯罪感。而所有这一切就是由一名笨蛋警察为了一块奶酪向他开枪引起的。

在他康复的几个星期期间,他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回忆着过去的一幕幕情景。他和同伴们聚集在小镇广场上,等着那些大庄园的监工来挑选他们去干上一天活,他们提供的饥饿工资难以维持温饱,脸上还摆出一副有权人的要不要随你便的轻蔑的讥讽之情。粮食分配不公使得每一个人在一年的艰苦劳作之后仍是一贫如洗。严刑酷罚专门用来对付穷人,而富人则可以逍遥法外。

如果他能痊愈,他发誓一定要伸张正义。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软弱无力、听任命运摆布的小伙子了。他要从物质上和精神上把自己武装起来。有一点可以肯定,面对这个世界,他再也不会像过去面对吉多·昆德纳镇长,或是面对开枪击中他的警察那样束手无策了。过去的图里·吉里亚诺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个月后,医生建议他再休息四个星期,并适当增加活动量,因此吉里亚诺穿上修道士的长袍,在修道院中四处走走。院长也开始喜爱上这个年轻人,时常去看看他,跟他讲讲自己年轻时云游远方的故事。赫克托·阿道尼斯送来一大笔钱,作为对院长为穷人祈祷的酬谢;唐·克罗斯向院长表示,他对这位年轻人很感兴趣。这样,院长对吉里亚诺更加殷勤相待了。

另一方面,吉里亚诺了解到修道士们的生活之后,感到非常吃惊。在这样一个农民们还在忍饥挨饿,许多人不得不出卖汗水以换取每天50分工钱的地方,修道士们过的简直是国王般的生活。

这座修道院其实是一座富裕的大庄园。他们有一柠檬园,园中散散落落地长着古老粗壮的橄榄树。有一个小竹园,一家肉店。肉店主要宰杀他们自己养的羊群,自己喂养的猪羔。大群大群的鸡和火鸡随意地在院中漫步。修道士们每天吃面条都得有肉,都得喝酒。酒是自己酿造的,就存在修道院中大储藏室,他们还从黑市上买来烟,很着迷地抽着。

然而,他们干起活来也很辛苦。白天,他们赤着脚,长袍卷到膝盖以上,汗水一个劲地直从眉毛上往下滴。为了挡晒,他们那光秃秃的头上戴着棕黑色的奇形怪状的美式折顶弯帽檐软帽。这些帽子是院长用一桶酒跟军需官换来的。修道士们帽子的戴法风格各异,有的将帽边全拉下来,一副土匪的架势;有的周边朝上翻卷,形成兜兜,他们可以把香烟放在里面。院长后来不喜欢这些帽子,除非到野外干活,轻易不让他们戴。

在这以后四个星期中,吉里亚诺也成了修道士中的一员。院长惊奇地发现,他在野外干活很卖力,还帮着年长的修道士把沉沉的水果篮子提回到存放水果的小屋。随着身体的逐渐恢复,吉里亚诺很愿意去干活,很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力气。他们把他的篮子里的水果堆得高高的,可他提起来时从不让自己的膝盖弯一弯。院长为他感到骄傲,并跟他说,他想在修道院呆多久都行,还说他具备了上帝眼中真正的人的各种素质。

在这环境里图里·吉里亚诺过得很愉快。从肉体上来说,他终于摆脱了死亡,而头脑中,他一直在编织着他的梦想和奇迹。他很喜欢和老院长呆在一起,老院长对他十分信任,把修道院的秘密全告诉了他。老人夸耀说,修道院的所有产品,除了酒以外,全部直接卖往黑市,并没有上缴国家中央仓库。酒是供修道士们自己饮用的。一到晚上,大量的人员参与赌博、酗酒,甚至有人偷偷带领女人进来,对于这一切,院长只是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现在是艰苦的时候,”他对吉里亚诺说,“指望得到天国极乐世界的回报还是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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