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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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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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歪歪斜斜,写了许多字。黄别山不声不响,走到桌子边偷眼一看,原来是几首无题诗,那诗写道:

碧海精禽事有无,扬州尘梦总模糊,

画屏幻影疑蝴蝶,隔座春风感鹧鸪。

小鸟依人方解恨,梨花带雨不禁扶,

销魂最是微醺夜,偷看春棠睡后图。

江南豆子太相思,杜牧年来尚有诗。

如我本难消艳福,古人却不少情痴!

高烧红烛吟桃叶,细格朱栏写竹枝。

捣麝留尘余热在,佳期优阻目成时。

退递家山不可提,云笺十版写无题。

垂帘问字留香去,剪烛谈心掩袖啼。

黄别山看到这里,不觉失声道:“此福却难消受!”杨杏园回头一看,笑着跳起来,就把诗稿一把抢了过去。黄别山说道:“这何必藏起来,充其量,不过几首艳诗罢了。有什么不可给人看的。”杨杏园笑道:“我不是不公开,我嫌它做得不好,所以不给人看。”黄别山还未答言,只见吴碧波慌慌忙忙的走了进来,说道:“还好!杏园在家里。”杨杏园道:“什么事?你这样抓不着头脑似的。”吴碧波道:“你说奇怪不奇怪?长了二三十岁的人会给丢了。”杨杏园道:“不用说,这又是谁跑了姨太太了。”吴碧波道:“跑了姨太太,那很不算奇,现在可是丢了一个男的。我先把这事由的缘由告诉你。上星期六,我有一个同学李俊生,他邀我去逛新世界,我本来不愿去的,无奈他死拉活扯,只得去了,先和他看了一阵坤戏,后来我到大鼓书场,一转身就不见他了。戏散之后,我找不着他,只得就先回寄宿舍。到了第二日,他还是没有回校,我以为他住在城外了,大概是再玩一天,可以回来的,也没有理会。谁知今天整整一星期,连一点消息没有,这不是很可怪吗?我这天不和他一道出门,我也不负什么责任,现在他失踪的时候,就是我和他同逛新世界的晚上,我焉能脱离得了关系?昨天我还是干着急,今天我在桌子抽屉里,发现几封婚姻问题的信,我怕他自杀了,那就糟糕了。我特地跑来,和你们商量,想在报上登个找人的启事。”杨杏园道:“他果然自杀了,你登启事找他,有什么用?若是没有死,他自然会回来,也无登启事之必要。但是你能料准他为婚姻问题吗?”吴碧波道:“那我不敢断定。”黄别山道:“你发现的信,内容说些什么呢?”吴碧波道:“我没看见信的内容,我只看见几封女子大学刘绒的信封。由此类推,这位刘女士必是他的好友,但他家里可是有老婆。如此说来,两两印证,就很像为的是婚姻问题了。”杨杏园道:“你这人说话太武断了。难道和女人有信件往来的人,就都有婚姻问题吗?你的推理,恐怕根本错误吧?我来问你,你所说的李俊生,是不是和你同室住的那个小白脸?”吴碧波道:“是的。”杨杏园道:“那就没有问题了。前天晚上,在十二点多钟的时候,我到西河沿阳台旅馆去会朋友,亲眼看见他从外面进去。我心里还想着,这不是碧波的同学吗?他一个人在这夜深的时候,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不过我想不起他姓什么来,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吴碧波道:“这话当真吗?他看见你没有?”杨杏园道:“我何必冤你,自然是真咧。至于他看见我没有,我可不知道,他反正也不认得我呀。”吴碧波道:“若是真的,那就好极了。我到要到旅馆门口去侦探侦探。”黄别山道:“这个做不得。凡一个人无缘无故的,藏在旅馆里头整个星期,绝对没什么好事,你要是撞破了人家的秘密,于你一点好处没有,恐怕反要惹出别的枝节来呢。”杨杏园道:“这话倒是真的,你却不可乱来。”吴碧波道:“我怕你看错了人,所以要去访个实在,若是真的,我也可以不必问他。”杨杏园道:“千真万确,决不会错,你放心罢!”吴碧波见他说得这样实在,也就把心放下。杨杏园道:“天已经不早,你难得出城,我请你吃了晚饭再回去罢。”吴碧波道:“吃饭可以。你们常常光顾那个冰艳春,我是不领教,东西又脏,口味又不好,仅仅一个便宜而已。况且它那里吃饭的人多,叫起伙计来,只是听见其嘴,不见其人,我就不耐烦。”杨杏园道:“离我这里不远,有个统一西南园,菜很有湖南的风味,到那里去如何?”吴碧波道:“我也吃过两回,但是它那个菜来得太缓,只好平均半点钟一样罢了。我也是受不了。”黄别山道:“这个统一西南园,名字倒有点意思。从前原名望乡园,生意十分不好。到了冬天,朔风惨厉,街上行人稀少,远望它那个三层楼上,点一两盏电灯,窗子里头人影依稀,冷淡不堪言状!加上它又有一个屋顶,上面盖了小亭子,很像一座塔。有些善说挖苦话的人,说这不是望乡园,改为望乡台,倒名副其实呢。”杨杏园道:“这是人家常常笑它的,不过改了名字以后,把西南的菜,给它统一了一番,有些好奇的人,故意前去尝尝,生意倒还不错。”吴碧波道:“不要讨论了,要吃晚饭,讲究合味点,还是到香厂钱德兴去罢。它那里人也少,也不算十分贵。”杨杏园道:“好罢,就去它那里罢。”说定了,黄别山有事不肯去,只有他二人前往了。

到了钱德兴,拣了一间傍街的屋子坐了,二人随便要了几样菜。杨杏园抓着南瓜子慢慢的嗑着,一声不响。吴碧波道:“两个人吃饭,没趣得很,找个熟人来坐坐罢。”杨杏园道:“找谁呢?”吴碧波笑道:“有是有个人,怕你不能十分同意。”便拿筷子,在茶杯子里湿了一湿,在桌上写了一个“梨”字,笑着问道:“好不好?”杨杏园笑道:“算了,我们随便吃饭,请她们做什么?”吴碧波道:“要是随便吃饭,她们来了,才肯随便的说说笑笑。如果真是在大宴会场上,那我又不主张。我知道你两人的交情,有一个电话就行了,这个我还可以代劳呢。”说着就跑去打电话了,杨杏园要拦阻也来不及。一会儿,吴碧波笑着转来道:“我猜得很准,果然答应着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便站到栏杆边,朝马路上望去,不大工夫,果见梨云乘着一辆胶皮车,飞也似的来了。她在楼下望见杨杏园便笑着点点头,杨杏园转身告诉吴碧波道:“来了,并且还是一个人。”吴碧波笑道:“那就好极了,我最怕她屋子里的阿毛,语言无味,面目无憎,她要跟着来了,实在煞风景不少。”杨杏园道:“她那阿毛罢了,究竟是房间里的人,不难对付。梨云的领家无锡老三,真是风流场中的恶魔,看见她满面是笑容,眉目中都含有一股杀气,真是叫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我认识梨云的时候,她正到上海去了,自从她回京以后,这一个多月,我到松竹班去,总是乐不敌苦,所以我也去的少了。”杨杏园话没有说完,只见门帘子一掀,梨云笑着进来道:“好哇!你们在这里骂我姆妈,我回去告诉她,不答应你们。”杨杏园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上来了。”梨云道:“我上来半天了。我招呼茶房,叫他不要做声,特为偷着听你们说什么呢!”杨杏园便把下手方的椅子拉拢一点,梨云一挨身坐下。笑道:“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二位,到底谁做东啊?”吴碧波道:“你没有来是杏园请我,你来了呢,是我请你夫妻俩。”梨云笑着牌了吴碧波一口,把中指甲湿了一点茶,把大指头接着,隔着桌子对吴碧波一弹,溅了他脸上几点水珠。笑着说道:“你们总喜欢瞎说。”吴碧波揩着脸上的水笑道:“你不要害臊,总有那一天哟。你既然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说,你要吃什么?”梨云问杨杏园道:“是不是你的东?”杨杏园笑道:“管他谁的东,反正不要你请我们得了。”梨云道:“不是那样说。要是你的东,我就不必客气了。”杨杏园道:“正是我的东,你就不必客气罢。”梨云先问了一问他们吃的菜,然后要了一个凉拌鸭掌和一个乳汤鲫鱼。杨杏园道:“你要痛痛快快的吃一餐,这就够了吗?”梨云道:“我说的痛快,不是要多吃东西,说的是没有人管,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杨杏园道:“我正要问你,今天这位怎么要你一个人出来?”说着把右手伸出三个指头。梨云道:“阿毛病了,不能出门,姆妈又不能亲跟着出来,只好让我一个人来了。”杨杏园道:“我这几天,没有上你那里去,老三没有说我吗?”梨云把嘴一撇道:“哼!你以为人家很欢迎你吗?”杨杏园道:“既然不欢迎我,今天怎样又让你来呢?”梨云道:“戆大!她心里尽管不欢喜你,面子上也不能得罪你呀。”杨杏园点点头。大家说笑了一阵,刚吃了几样菜,茶房进来说道:“松竹班来了电话,请梨云姑娘说话。”梨云道:“不必接话了,你告诉他,我就回来。”茶房去了,梨云发气道:“真是见神见鬼,难道这一会儿工夫,人家就把我吃下去不成?”吴碧波道:“你准知道电话是叫你回去吗?”杨杏园道:“那是自然。‘要是再过十分钟不到家,恐怕第二次电话来了。”又过了一会,果然来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怎么样?我不是猜中了吗?”因对梨云道:“罢罢罢!你去罢。不要让我们把你吃下去了。”说得梨云倒笑了,因起身漱漱嘴,擦了~把手巾,笑着问杨杏园道:“吃完饭过去坐一坐,好不好?”杨杏园沉吟着道:“再说罢。”梨云道:“不要再说,你就去一回罢。”又对吴碧波笑笑道:“对不住!”这才走了。吴碧波道:“没趣得很,没谈几句话就走了。”杨杏园道:“我说了不必多此一举,我是有经验的,你不信,我也就没法子了。我现在把风月场中的情形,已看得十分透彻,只是像佛一样,拈花微笑。”吴碧波道:“算了,你这些道德经在我面前念,我是不听的。”杨杏园道:“这是真话,你们当学生的人,尤其是不可胡来。因为你们学生为了经济问题,常常降入二等,这是最危险的事。”因把陈若狂害杨梅毒死了的一段故事,源源本本告诉吴碧波。说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风月宝鉴吗?”吴碧波听了,也只笑笑。两人把饭吃毕,已经八点多钟,吴碧波道:“我要进城,不能陪你上梨云那里去了。”杨杏园道:“我并不去,也不要你陪。”吴碧波笑道:“你总是嘴硬,其实何苦呢?”两人一笑而别。

单说吴碧波雇车进城,刚走到煤市街口,只见迎面一辆车于,飞也似的跑了过来。两乘车子,相让不及,碰在一处。两方面的车夫,正要开口相骂,吴碧波一看来车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一星期打算登报去找他的李俊生。吴碧波不由得嚷起来,说道:“密斯脱李!好呀!你这七天上哪里去了?”李俊生道:“我上天津去了。”吴碧波道:“何以那天晚上,你就不辞而别?”李俊生道:“这话很长,等我回来再说罢。”这两边车夫,见主顾是熟人,也就各自把车拉开,没有吵起来。吴碧波再要问话时,李俊生的车子,已经拉起走了。

李俊生他顺口说他真是上天津去了,那全是谎话。杨杏园说在阳台旅馆看见他,那倒是真事。原来李俊生那晚在新世界逛的时候,看了两出坤戏,随便上二层楼兜兜圈子。他走到新戏场门口,被人踏了一脚。正待发作几句,只听见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劳驾!劳驾!”李俊生定神一看,原来是个很标致的女子,她上面梳一个卷发西式头,身上穿了一套印花哔叽的衣裙,袖子短短的,挖着一个方式套领,露出那雪白的脖子来,她年纪看去好像有二十多岁,可是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白里翻红的鸭蛋脸,很有几分风韵。她的高跟皮鞋,也不知怎么那样巧,踏了李俊生一脚。她一面说劳驾,一面拿一块淡红洋绉手绢,捂着嘴只笑。这时李俊生一肚子气,也不知消到哪里去了。只说:“不要紧,不要紧!”那女的对李俊生瞧了一眼,又笑了一笑,慢慢的上三层楼去了。李俊生身不由己的,也跟了上去。走到三层楼口,那女的回头一望,看见李俊生跟上来了,只格格的笑。一直上到四层楼屋顶上,四围已经没有人,那女的便站住了脚。李俊生胆怯怯的,还不敢十分走近,那女的倒走过来迎着他,笑着说:“你怎么这样胆小?”李俊生还没有开口,那女的又道:“你在哪个学堂读书?”李俊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着这个道儿,倒是一老一实的说了,在京都大学。那女的道:“你贵姓?”李俊生又说了姓李。便转间她贵姓,那女的却只笑笑,不肯说出来。歇了一会儿,女的说道:“站着这个地方怪累人的,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罢。”照理,这个时候,李俊生就应该说,请她去吃大菜。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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