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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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 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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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老人家很可怜。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亲无靠,怎样不伤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医院里来。依着我,倒不如死了干净。”杨杏园一想,她真成了毫无牵挂的孤独者了。听她说,也未免黯然。低着头,连顿两下脚,连说了两个“咳”字。杨杏园不说话,史科莲更是不能说话,于是两个人对立着半天,也没有作声,静静的,默默的,彼此相望着。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莲想起一句话,问道:“杨先生怎样还到医院里来,病体没有见好吗?”杨杏园道:“病是好一点,但是身体老没有复元,一点精神没有。现在我是每天到这里来看一趟病,密斯史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吗?”史科莲道:“要紧不要紧,那成什么问题。就是一病不起,也不过多花亲戚一副棺材钱。”杨杏园微笑道:“老人家这大年纪寿终正寝,这也是正当的归宿,没有什么可伤的。密斯史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嗐!像我这样的人,有了白发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闹病,让千里迢迢的老母挂心,更是罪该万死了。”史科莲道:“男子志在四方,这也不算什么恨事。杨先生办事,是肯负责任,若是能请一个月半个月的假,回乡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见面了。象我呢,现在睁开眼望望,谁是我一个亲近的人。”两个人站着,你劝我几句,我劝你几句,话越说越长,整整的谈了一个钟头。看护妇却走到史科莲身后,轻轻的说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进去休息休息罢。”史科莲被她一说,倒红了脸,便道:“我并不疲倦。”看护妇道:“你们家里来了人了。”杨杏园也不便就这样老站着,点头道:“再会罢。”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凑巧,今天来看病的,正是史科莲的姑父余先生。他本来随着看护妇走的,一见史科莲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莲见姑父前来看病,以为是破格的殊荣,很是感激。那余先生一见面,便问是和谁说话?史科莲因为这事值不得注意,便随口告诉他道:“是一个同学的亲戚。”余先生听了,也没说什么,也不进养病室,掉转身,迳自走了。这时史科莲才恍然大悟,姑父对于这件事不满意。心里一想,早就和余家脱离关系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依旧搬到学校里去的,只因为害了病,又耽搁了几天。现在姑父既然还是不以本人为然,连医院也不住了,就回学校去罢。至于后事如何,到了那时再说。主意拿定,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问医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医院。好在身上还有些零钱,也不怎样痛苦。所有存在余家的东西,就写了一封信给余瑞香,请她检了送来。这个时候,到开学时间,已经很近,寄宿的学生,纷纷的来了,很是热闹,自己一肚子苦闷,也就无形中减去不少。不过开学时间既近,学校里的学膳宿费,都得预备缴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来京以后,再和她从长计议,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现在学校里催款催得厉害。没有法子,只好不避嫌疑,再去找杨杏园,仍旧是求他接济。

这日下午,照着往日去访他的时候,到杨杏园寓所来。进了前座院子。富氏弟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后面院子里,却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高,史科莲一听,是杨杏园和方好古老先生说话。自己心里一动,走到月亮门边那牵牛花的篱笆下,就不愿上前。且站一站,听着自己是否可以进去。若是不能进去,大家一见面,更难为情了。当时就听见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只要李小姐到了北京,这事就会明白的。”方老先生说:“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实在是她愿意牺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为她来,还是为着自己不成?”杨杏园道:“我说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实说,我是为着灰心到了极点,反正今生无婚姻之分,认识女友,也不要紧。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帮助她。若是我现在和史女士谈到婚姻问题上去。我这人未免其心可诛了。李女士苦苦的给我和史女士说合,真是给我一种痛苦。我原以为她身世飘零,才认她做一个朋友,常常帮助她一点。若是这样,仿佛我对她别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见她了。”史科莲听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连忙向后一闪。贴住了月亮门边的白粉墙,呆呆的站着出了一会神。心想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就走出大门。自己要想走路,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胡乱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学校去了。进了寝室,衣鞋也不脱,就伏在叠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寝室的学生见她形迹可疑,也惊慌起来。便连连的叫她,哪会答应,这至少是晕过去了。同学一阵乱,把学监请了来,赶紧就打电话找医生,幸而医院路近,又是校医,不多大一会工夫,医生就来了。据他说是不要紧,给史科莲注射了一针,又灌了一小瓶药水,人就清醒些。学监将她移到养病室里,让她好好的养了两天,也就复原了。

史科莲这两天一个人睡在养病室里,十分清静无事,消磨时光,就把杨杏园的话前后仔细一想,自己心里为自己解释,李冬青和杨杏园感情好极了,为什么要回绝他的婚姻呢?从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现在觉悟了,原来为的是我。我因为杨杏园很接济我,感谢他的心事是有的,谈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里会想到呢?不过祖母在日,老有这个意思。我虽然反对,她和冬青说了也未可知。况且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说不忘杨杏园的好处,又和杨杏园常常往来。这样一来,冬青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缔婚的意思,因为受杨杏园。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愿退出这个爱情的范围,让我们成就好事。唉!这实在是她错了。偏是我一刻又没想到,并不反对这桩亲事。于是冬青格外灰心,极力举我代她。杨杏园以为有我,弄得他的爱人疏远,就最怕和我提亲事。不过可怜我,又不愿和我断绝关系。所以这个问题,就越闹越纠缠了。史科莲想到这里,以为我其始对杨杏园并无所谓,我何必不和杨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让他们团聚。而这样一来,不但把他两人的痛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余家对我一番揣测,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个无挂无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里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么婚姻。主意决定,心里宽了许多,便静等李冬青来了,把话和她说明。顺便和她商量,请她想一个法子,解决自己生活问题。心里一宽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学校里会计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应,十天之内,作一次缴齐,决不少一个铜子。若是没有钱缴清欠账,马上搬出学堂。会计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料想她一定有把握,就老实等她十天。过了两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说是一星期之内准到,又特意到史科莲学校里来,把话告诉了她。史科莲就更安心等了。不料过了一天,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莲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没有消息。打电话到方老先生公寓里去问,他也说是不知道。自己是说了硬话的,到十天一定缴款,现在怎样办呢?本来自己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读书不读书,更谈不到,现在若把自己的衣物当了卖了来缴学费,把后路断绝,更不是办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有消息没有?若是依旧没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见了会计,说款子有点事延误了,还得过六七天。会计因她是先声明的,也就答应了。史科莲说了这话之后,头两天实在很急,课既不上,吃饭也吃不饱,睡觉也睡不安。一天到晚,只觉得心里象火一般,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痛苦。过了三天,心里复又坦然,无论遇到什么事,觉得也无意思。这个时候,就是有人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自己饱打一顿,也觉得不必和人计较。心里不是那样吃了辣椒似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绝没有一件事记挂着。饭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的时候,倒在床上,也安然入梦。一天到晚,见人就微笑,却并不上课。同学们见她先是发愁,现在又很快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喜笑无常。她自己却不在乎似的,并没有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学们都走了,她却关了寝室的门,写了一天的信。这许多信中,就有一封给李冬青的,有一封给杨杏园的。信写好了,把其余的信暂收在箱子里,给杨李两封信,便藏在身上。当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里来。何太太正盼望着她,见她来了,很是欢喜。及至史科莲说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不得呢!我到贵校去了两回,说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认识余府上,不便去拜访你。预料你总有什么事耽误了,不然,你不能离学校这样久。老太太这大年纪归西去了,也是人生落叶归根的事,不必去伤心。你是难得来的,我要留你吃晚饭,肯不肯吃?”史科莲笑道:“可以,我正有话和你谈呢,本不能来了就走的。”何太太道:“这样就爽快。你有事就说罢。我早就承认极力帮忙了。”史科莲知道她犹自误会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没有什么话说,我就是有两封信,请你转交给两个人。”说时,便在身上将信取了出来,交给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给杨杏园和李冬青的,心里就有些疑惑,冬青总是要来的,有话可以面谈,何必要写两封信,让自己去转交呢?史科莲见她踌躇的样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这里面写什么,你就不管了。这两封信,请你在一个礼拜之后,才可以拿出来。一个礼拜内,无论如何不要发表。”何太太皱着眉偏了头呆想。史科莲笑道:“我事先不便说,一个礼拜之后,拆开信来,反正也瞒不过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见她笑嘻嘻的,逆料这里面有许多儿女私情,既然她要一个礼拜之后交,想必有她的理由,自己也就未便追问,笑道:“好罢,我就猜一个礼拜的哑谜。将来打开信来,我看究竟有些什么奥妙。”史科莲道:“自然有奥妙。可是一层,你若不到时候就发表,那是不灵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个礼拜,看你是怎样的灵法?”史科莲见她答应了,心里很痛快,有说有笑。当晚在何氏夫妇家里吃晚饭,还喝了一点酒。晚餐的时候,何剑尘也同席,她这样欢喜,却出乎意料以外,以为她究竟年轻,现在婚姻有了着落,连祖母丧事也都忘了。吃过饭之后,史科莲要走,对何太太道:“送送我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面呢!”何太太听说,果然不替她雇车,送出大门口,还陪她走了一条大街,她这才雇车去了。坐上车还连说了两声再会。

何太太见她很高兴的回去,以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满意而归,回家就对何剑尘道:“史小姐对于杨先生的婚事,总是千肯万肯十分满意的了。但是杨先生老是咬定什么嫌疑不嫌疑,这件事叫我们旁边人怎样去措词。”何剑尘笑道:“不要忙,我有一个机会。上次我们探吴先生的口气,他不是有了情人吗?昨天晚上,我探得最确定的消息,他和同乡朱韵桐女士,已经在西山订了婚了,我们正要捉住他,喝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写得很好,朱女士又会画中国画,因此他办了许多合作的扇面条幅,预备宣布婚约后,就分送男女朋友,作为纪念。你想他两人雅人深致,快活不快活?”何太太道:“这和杨先生又有什么相干?”何剑尘道:“青年人见别人结婚,没有不羡慕的。我要对碧波说,叫他招待宾客宣布婚约的时候,办得热热闹闹,把史女士也加入这宴会。杏园自然是到的,就趁那个时候,向他进言。”何太太笑道:“我以为你真想了什么法子,原来就是这样一头屎主意。要是杨先生那样容易受感动,早就解决了,还等今日吗?”何剑尘笑道:“其实我是真没有法子,不过这样说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没有来以前,探探他的口气。若是他非娶李女士不可,我们就转过来劝李女士罢。”何太太笑道:“你简直是傻瓜,越说越远。李女士要愿意结婚,还用得着我们现在来劝吗?”何剑尘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各人自扫门前雪,随他们会罢,我不管他们的闲事了。”何太太笑道:“你说出这话来,简直该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当年我们的事,人家是怎样帮忙的。到了现在我们就不应该帮人家一点忙吗?”何剑尘笑道:“你这人倒是知恩报恩,今天晚上他要上报馆来的时候,可以对他说说。”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吗?”何剑尘道:“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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