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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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文集-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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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着他的影子,自行取笑了一场,他觉得他做寓言的工夫真正是古今无俩。

正当他在照影自嘲的时候,他听见有得得的马蹄声走来。他抬头一看,才看出就是那位做河堤监督的朋友。他这位朋友骑着马儿,不知道是来巡看河堤,还是出门闲散的。

他看见他的朋友,就好象炉火遇着油煤一样,热烈烈地便去接着:

——“啊啊,朋友,你来得真是恰好!我有好几天没吃馒头了。我这里有几双草鞋作抵押,请你贳几升小米给我煮粥吃罢!”

——“啊啊,朋友,你来得却是不凑巧。我这个月还没有领薪水呢!”河堤监督毫不踌蹰地回答。

庄周只听了他这一句话掉头便跑,一直跑到听不见马蹄声的时候,他才稍微息了一息脚。但是等他息了一忽之后,他饿得来连动也不能动弹了。他便无意识地把手里提的草鞋来乱嚼,足足嚼尽了一只。但也奇怪,他觉得好象享用了太牢一样。

他从此便得了绝好的一个经验。草鞋卖不了的时候,他便把麻屑乱嚼。

——“啊啊,我真感谢你这真宰!真是道在屎溺,道在瓦甓,而且道在麻屑了。”

麻屑嚼多了,虽然可以勉强充饥,但是有时总想要点有血有肉的鲜味。有血有肉的鲜味!这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呢?

他想起那回在山中访友的时候,他友人款待他的那只母鹅。

他想起在雕陵,正想要弹打的那只怪鸟。

他想起那回濠梁下的,从容出游的鱼,……

他一面想,一面早把一个铁针来敲成钩,把麻条来续成线,在两个庞大的布袖中还装了两袖的麻屑。他趁着河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想去钓几只鱼儿。

——“蚯蚓呀,罪过,可怜你不该有能够引诱鱼儿上钩的质。因为你有用,所以你才被人利用了。”

小河边上的田野中偃着一个髑髅,他把那髑髅翻开,又才发现了几条蚯蚓。

他把蚯蚓穿在针上,把麻线投在水里的时候,他看见水里面游着的鱼儿真是快活。鱼儿一对对地衔尾接首在水里面优游。这么一个简单的现象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个异常的变化。他直到这时候才回想起了他死去了的夫人。他直到这时候才为她挥洒了几行清泪。

他想起他夫人在生的时候,他待她真是太淡漠了,他总以为是受了她的拖累。因为有了她,所以不得不过些不洁的生活;因为有了她,才去做了一场小官;因为有了她,才教了几个无聊的弟子。但是,如今呢?他只对着孤影嚼麻屑了。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他一连叫了几声,把钓缗投在河中,跑去抱起那个髑髅,热烈烈地接了好几个吻。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庄周虽然穷,但是他的名声却是不小。

他从前到过楚国,楚国的国王要叫他做宰相,他谢绝了。他便回到宋国来,宋国的国王也聘请过他,他也谢绝了。他是太看穿了,他说他不愿意做别人的牺牲,他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涂中做只小乌龟。

他从前辞谢楚国的聘请的时候,和他的夫人也嚷闹过几回,但是他终竟任了他的一性,他把宰相的位置也辞掉了。

谁能辞掉宰相,他的身价自然是在相位之上;所以庄周虽然穷,只怕他是不想入世,他假如一想入世,无论他走到哪一国,哪一国的相位是并不稀罕他的。——这是当时的人对于庄周的一般的评判。

——“啊啊,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我是饥渴着人的鲜味呀!”

他在河边上想起了他的夫人,他在髑髅中幻见了他夫人的面孔,但当他一回想起他夫人死时,他想起那时唯一的一个吊孝者来了。

——“茫茫天地中只剩下我一个孤另的人,惠施哟!你是我唯一的知己!”

他一想起他的惠施,便一连想起了从前和他两人的许多逸事。

“从前在濠梁上和他两个游玩的时候,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水里面的修鱼游得真是快活,濠水是那么清洁的,我们两人的影子,啊,那印在濠水里面的我们两人的影子,那是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那回我女人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来吊孝。啊,那时候我真是狂妄呀!我才在箕踞鼓盆,还在唱歌!他教训我的话,句句都是脚踏实地,我现在也还记得清楚。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便是他事事都脚踏实地,而我只是在无何有乡中盘旋。我只是在自己的脑袋子中打圈子,宇宙中的事物我知道了些什么?啊啊,我是什么也不曾知道!

“惠施呀!你是我唯一的知己!从前我到楚国的时候,我看见有位郢人泥壁,泥水滴污了他的鼻端,如象苍蝇子的翅膀一般菲薄。他请来那高明的匠石,用起斧头如象使风一样,把他鼻上的泥翳斫了。啊,我的灵魂全蒙在一层如象苍蝇翅膀般菲薄的泥翳里,能够抓得到我的痒处的,四海虽大,只有你惠施一人。惠施呀!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望你也如象匠石一样,把我全灵魂上的泥翳斫掉了罢!……”

他一想起他的惠施,恨不得立刻就飞去和他见面。但是,此刻的惠施呢?他在做梁国的宰相。梁国和宋国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庄周不再回他的陋巷去了,他赖着两袖子的干粮,提起那个髑髅,便一个人飘飘然往大梁走去。

——“一位提着一个髑髅的疯子!”

——“一位不吃面包,只嚼麻屑的骗子!”

庄周走一路,便引起一路惊怪的风声。有些人揶揄他,但他只觉得无知的人终是可爱。人问他是谁,他也不隐蔽他的名姓,因为他是素来不做这样匿名的勾当的。人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便说要到大梁去,去见梁国的宰相惠施。

不知道庄周名声的人,只当他在说疯话。知道庄周名声的人,只当他是诳人的骗子。堂堂乎天下的大人物庄周,连宰相也不肯做的人,岂肯做这些欺人惑俗的行径吗?他这个浪游的乞丐到底想讨些什么?想讨人的极端的厌恶罢了!假人!假人!别有所求的骗子!

风声愈张愈大,人还没有走到大梁,风声早走到惠施的耳朵里了。

“哼,奇怪,老庄这一来,是想夺我的宰相了!管他是真是假,总要先事提防。”

梁国的宰相惠施一听了庄周来的风声,在他心里便这么打算了一下。凡事是要先发制人,要乘着他未见国王之前,先下他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捉拿这个庄骗子。

可怜饥渴着友情,饥渴着人的滋味的庄周,他一面嚼麻屑,一面走长路,人还没有走到大梁,惠施早搜拿了他三天三夜了。他才抵大梁城,便被人逮捕着,把他送到惠施的面前。

庄周一见惠施,便说不出来的欢喜,正想走去诉说年来的契阔,诉说心境的变迁。但是惠施向着他,才厉声一番地骂道:

——“老庄呀!你真是太丑!你要来夺我的宰相,你正大光明地来就是了,何必要做出那种妖异惑俗的行径!”

——“啊,惠施!你这说的话,才是‘孤驹未尝有母’啦!”

——“你别要尽那样假装疯蒙!国法是国法,友情是友情。我已经捉拿了你三天三夜了!”

——“唉!”庄周到此才长叹了一声,他接着说道:“惠施!我实在是自己欺诳了我自己。你听我向你说一段趣话罢。南方有一种奇鸟名叫‘鹤雏’,它吃的是竹实,饮的是清泉,宿的是梧桐古树。它有一次从南海飞到北海,它是想着北海的冰天雪地何等清洁的。它在路上遇着一只含着死老鼠的鸱鸮,它因为都是同类便招呼了鸱鸮一下。鸱鸮鼓着两个鹅蛋大的眼睛,抬起头向上怒吼:‘哼,你是要来夺我的死老鼠啦!’——啊,朋友,你知道这死老鼠是什么?”

惠施被庄周抢白了一场,面上虽是发烧,但他也不能把庄周怎么样。因为那时的王侯将相都是以虚礼贤士为风气的,这次惠施的侮辱庄周,只是提防他来夺他的相位,本也不想就要怎么他的。如今宰相的位置是安然无恙,贤士却不可不虚礼的了,他便立刻倒堆一脸的笑容来向庄周赔罪:

——“朋友,我们打是心疼骂是爱呢,请你别误会罢。”

庄周默默不作一声,只是飘然走出大门。他举起手中的髑髅向白云流荡着的青天掷去:

——“唉,人的滋味就是这么样!人的滋味就是这么样!”

1923年6月22日

 柱下史入关

盛夏的太阳照在沉雄的函谷关头,屋脊上的鳌鱼和关门洞口上的朝阳双凤都好象在喘息着的一样。

关外有几株白杨,肥厚的大叶在空中翻作白的的光辉。无数的鸣蝉正在力竭声嘶地苦叫。

遍体如焚的大地之上,只在这些白杨树下残留着一段阴影了。

在一株树荫中仰卧着一位老人。他的上身赤裸,两只瘦削如柴的手叉在胸上。头上的乱发和口边的乱须表示他好久不曾梳理。假使没有两三苍蝇,时时飞去搅扰他的颜面,使他放在胸上的右手也时时举去招展时,人会疑心是中暑而死的游方乞丐。

那和地面贴近的两耳,好象听见了什么声音从地底传来;他突然抬起了他的半身。他的枕头是一部竹片订成的书籍。

——“啊,我所厌听的这人蹄的声音!在这么炎热的天气,连走兽也不敢出巢,只有这惯会趋炎附势的人们才能在路上窜跑。”

他这么叫了两声,随着便站立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他的两只眼睛突露,颈部的下段现出一个马蹄形的浮肿,伸张着的十个指头就好象白杨树叶一般在空中战颤。①

①作者原注:这些是白舍陶病(Bacedow)的症候,甲状腺肿,眼球突出,十指战闪。这种病人很易生怒。作者有意选了这种病人作为关尹的形象。

——“哦,柱下史老聃先生呀!”

——“啊,关令尹呀!”

两种惊愕的声音同时叫出,两个奇怪的老人趋前紧相拥抱,就好象两枝枯藤相互纠缠着的光景。

缠绵了好一会,两人才分开了。后来者洼陷着的眼眶中蕴含着两眶眼泪。

这位后来的老人,便是老聃了。他的须眉比关尹更白,他的气色也比关尹更憔悴,他眉间竖立的许多皱纹表示他经受过许多苦闷的斗争,他向颚角而下垂的两颊,荡漾着时辰与倦怠的波澜。颧额和鼻端被太阳的光威晒成紫黑色了。身上穿的一件千破万补的蓝衣,和头上戴的一顶破极,都布满着尘垢。

但他这面貌和穿戴都不足以惊人,最足以惊人的是他右手中拿着的一只牛尾了。

两人解抱后,相携在树荫下坐定。

——“老聃!你不久才那样决心地出了关去,你怎么又折回来了?”关尹开首向老聃问了一声,只听老聃百无气力地向关尹回答道:

——“嗳,关尹,你容我慢慢地向你倾谈,我今天水粒都还不曾沾唇,请你把点现成的饮食给我。”

关尹听了,忙去取了一瓶水和两张麦饼来。

在那时候老聃把树荫下的竹简翻来在读。

——“啊,我真惭愧,你把我这部《道德经》倒不如烧了的好罢。”

——“那怎么使得呀!”关尹一面把饮食放在老聃面前,一面说:“自从你写了这部书给我,我是把它看得比性命还要珍贵。我是寸刻不曾离它。我一展开它来读时,这炎热的世界,恶浊的世界,立地从我眼前消去,我的脑袋中徐徐地起了一阵清风,吹爽我全身的脉络。我的灵魂就飘然脱了躯壳,入了那玄之又玄的玄牝之门。我白天读着你这部书时,太阳就好象变成了月亮,它的光力非常柔和,使我回忆起我幼时所亲爱的母亲的慧眼。我晚间读着你这部书时,我终夜可以不着枕席,我可以听见群星的欢歌,我可以看见许多仙女在天河中浴沐,这一列白杨都好象化成了美女,她们向我微笑,她们的呼吸是甜蜜的。啊,我读着你这部书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无涯的宇宙好象是从一粒种子里开放出的一朵莲花,它的芳香凝成音乐,它的色彩汇成洪流,上天下地都充满着香,充满着美,充满着爱情,充满着生命。——但是我如果一想到人类上来,我的兴致就立地要破灭了,我觉得莲花的心中好象生出了一群下蠹虫,整个的美满看看便要被它们蠹蚀干尽。我在这时候又恨不得变成一片洪水把世上的人类和盘扫荡;恨不得头上生出两只角来,跑到人丛中去乱抵乱触,如象一只野牛。啊,一说起牛来,老聃,你从前骑着的那条青牛往哪儿去了呢?”

老聃尽关尹在一旁赞美,他只把那水和麦饼尽量地吃喝,麦饼吃来只剩下半个了,他的精神,才渐渐恢复了几分,他又才低声地说道:

——“啊啊,可感谢的还是饮和食,可怜为我作了牺牲的是我的青牛了。关尹,你在问我的青牛吗?……”他说到此处,便把身旁放着的一条牛尾,拿给关尹看了一下,接着又说:“可怜我的青牛只剩了这根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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