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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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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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从前都骂过陈奂生“漏斗户”,陈奂生也都愤慨过,现在都同他平起平坐了。“君子不念旧恶”,总还要念新恶的。陈奂生比君子更胜一筹,他连新恶也不大念,打了他之后马上替他拍拍背,他立刻就不怨;骂他的时候只要态度好一点,他就认为你是好心,而不抱怨。所以他是个超级的君子。一个使劲拉他在工厂里,心肠好得让陈奂生有苦难言。假使真有能力把供销干下去的话,他肝胆涂地也要报知遇之恩。另一个虽然最近还敲过他的竹杠,但顶住不包产,使陈奂生真要不干供销时照样有大锅饭吃,这交情也就不浅了。

果然,书记、队长没讲妥,王队长屁股一拍,甩手不管。虽然有人着急,但如砻糠搓绳,起不出头来。加上年关脚下,许多人都想收拾点农副产品,上自由市场去卖,捞点过年盘费,东窜西窜很忙;至于娶亲嫁女的人家,置备喜事用品,早就前门后门,搞得七荤八素,包产的准备工作,眼看也只好搁一阵再说。

陈奂生虽然心里有个疙瘩,但他从来就不是担得起忧愁的人,他若要担忧愁,过去早就愁死了。他这个人碰到忧愁,担着担着就丢光了。“管它呢,船到桥下自然直!”“愁什么,活着就快活点,谁晓得几时死!”家里没得米下锅,只要眼看田地还能种出粮食来,为什么要发神经寻死!所以,陈奂生很快就把“疙瘩”挖出来当(米困)子给狗吃了。哈,你们看,八○年江南农村年底年初是什么情景呀,猪满圈,鱼满糖,咕咕呷呷是鸡鸭,白白胖胖有兔羊,到时候都成了砧上肉。缸里米酒沉清了,东邻西合,三朋四友,碰在一块,高兴就吃,随便那家都一样。等到大年夜,还要纪念纪念祖宗,然后拆猪头;小孩子东家西家乱窜,进厨房拣猪骨头啃,到一家吃一家。家家燉酒,吃年夜饭,爱热闹的成年人又串门,一家家把酒吃过去。最后吃到萝卜汤,老年人轻松地舒口气,总算无灾无病,一年又活到了头;做父母的轻轻敲着孩子的后脑勺,过门交代清楚:马上又长一岁啦,乖点!等到炮仗一响,新年来到,一律穿新衣,戴新帽,着新鞋。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如龙灯,东边西边团团转,然后在亲戚朋友家团团坐下吃年夜饭,讲山海经……来回往复,日复一日,直到吃光了准备好的年菜。这时如果还有客来,那么,有句老话,叫“新鲜(米困)子腌咸肉”,只得从简了。

这种热烈丰盛的境况,虽然每年都有(只是程度不同),但陈奂生的家境能和大家融和一致的,还只是第三年。今年是在上乘了,有米、有肉、有酒、有新衣不算,枕头边还有一厚叠花花绿绿的钞票,五百多块。确实从未有过。陈奂生哪里还愁得起来!他乐,还不止是这样的乐,更有劲的是人家把他看成台面上的人物了,请客的时候都要拉他去坐坐。陈奂生从不拿架子,一拉就去,这实实在在不是贪嘴(以前他就不肯去),倒是想到别人看得起他,不能不识抬举。他从不曾因为别人捧他就真的以为自己了不起,倒是觉得人家把他捧错了,有点诚惶诚恐。所以,别人拉了不去,就更对不起人家了。况且他也有力量回请,并不白吃。这样一来,整个年底年初,陈奂生几乎天天有肴馔吃,光自己家里,就请了三次客,有一次书记、厂长都来了。有个老吃客,当面称赞陈奂生的菜肴丰盛,肉有簸箕大,一块就把人打倒了。周书记大笑说:“今年能这样不错了,明年就有细货吃。”陈奂生没听懂,光知道是说的好话,开心得很。

这样吃了一阵,陈奂生觉得很精神,睡觉脱衣服,抚抚身上的皮肤,比以前光滑。有一次在东屋山头晒阳光,他堂兄陈正清坐在旁边看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陈奂生问他笑什么,陈正清说:“从前有个张良,骑着纸鸢飘到女儿国。女儿国里的人看他白白胖胖的,想杀来吃。张良说,我不胖,应该养胖了再吃我。人家问他养到什么程度才算胖,张良说,要等肚脐眼凸出来。”说罢,戳戳陈奂生的肚子,问道:“凸出来没有?”陈奂生这才觉得自己真的胖了。

真的胖了。陈奂生想起这一阵的生活,也颇得意。特别是小除夕那顿夜饭,是厂里聚餐。乖乖,那个吃法:整鸡、整鸭、整蹄、整鱼,八大盘炒头都是细货,不识得名堂。陈奂生一面吃,一面想到过去社员请干部吃东西,干部去了,说起来就是歪风邪气。其实社员哪里办得起这样的肴撰!现在办了工厂,才吃得更好呢。

说来也巧,酒酣耳热之后,周书记讲话也特别提到这一点。他说:“今年马马虎虎聚一聚算了。明年大家出点力,把厂办好,有得吃呢。现在农业上包产了,我可以少管些,集中力量来办厂。”接着重点突出,竟点了奂生的名:“奂生呀,现在就要看你的啦!”

陈奂生听了,肩胛上顿时像被千斤重担压了一压,几乎叫出来……

等到吃完,陈奂生已经八分醉,脑子里已经不能连续想什么了。哪里还把书记的话放在心上。

回到家里,灯还点着,老婆已经睡在床上,见他歪歪斜斜走到床边,乜眼瞪着他骂道:“醉了。少灌点!”陈奂生眯眼望望老婆,没搭理她,顺手一拉灯线,上床就睡了。



一九八○年虽然受自然灾害的影响减了产,但是苏南农村的气氛却新鲜而活跃。盲目的开河、筑路、移山填海、平整土地,把房屋搬到一块去建设“新农村”等等,都停下来了。社员们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同时,对党的政策已有所了解,有了信任,对今后该怎么办已经明白了。这就使社员们胆大放心地各自根据自己的条件去种植,去饲养。去编织、去引进新的技术、去创造更多的财富。

精明的社员,在年底年初的走亲访友活动中,已经为全年的家庭副业画好了蓝图,然后便忙碌地、很有信心地埋头于去了。

陈奂生却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生产队里的农活不多,无非是锄一次草,修理排水沟,轮班罱河泥,为秋种积肥,做不着工分,春天变得很空闲了。陈奂生没有别的手艺,只能养些家畜家禽,也上城卖过几次油绳,生意却大不如前。车站上的小吃品种多了,挑担卖小馄饨的、卖豆腐脑的、卖煮熟了的鸡蛋的……比比皆是,很少人再买那吃了口于的油绳。这背时的活儿就不能于了。原来他不想再到厂里去。年底里厂长叫他休息,开了年他也没有去。自己既然干不了,就不要挂名揩油拿工资。后来看看不行,这样下去没出息。况且生产队的包产责任制势在必行,自己还拿不定主意,还是先在厂里呆下去再说,横竖眼下厂里还有原料,暂时还不用出门采购。况且采购员也不光他一个,并不全靠他,可以拖一段时间。去了之后,其实也没有事情做,他倒闭不住,尽量插手进去,什么都干,例如搬运、扫地、上街买零碎。心里还老是忐忐忑忑,生怕有一天打发他去找吴书记。

开头几天,并不曾引起别人注意,后来厂长就找他谈话了,说:“奂生,你来上什么班!你是采购员,应该出去跑,跑着了货,厂里付奖金;跑不着,你的工资和出差费厂里付。其他事情,有别人做。你做了,工资也不好开支的。”

陈奂生听了,例说不出话来。厂长又说:“家里安排安排好,还是去看看吴书记吧,要带些什么礼物去,只要你认定吴书记肯收,只管告诉我,给你带去就是了。”

陈奂生也没有回答,从此只好呆在家里,想拖一拖再说。世界上的事情实在太复杂,陈奂生真是弄不懂。

尽管陈奂生不够关心国家大事,但时代的新风依然不断地吹进他的胸膛。自从“文革”以来,大约有十年的光景。每到春天,总有一群群外省的农民流到这里来,要求帮助他们一点粮食。那时候陈奂生自己肚馁,无法解囊,但同病相怜,总是打了稻草地铺,留他们住,照顾是很周到的。七九、八○年,就不再有人来。陈奂生先例想着他们,后来也忘记了。现在他们又来了,不是因为饥饿,倒反带了各种各样的土产来这里兜售。他们三三两两在村头上转游,既卖这里缺少的土产,又讲他们近两年来的变化。其中居然有过去住在奂生家里的人,念着旧情,找上门来,送了奂生五斤花生。奂生留了他一宿两餐,当天晚上谈了半夜。原来他们那里早已包产。那人兴高彩烈,反反复复地说:“各人包种一份田,收多收少自己负责,你别想沾别人的光,别人也沾不着你的,哪个还能不起劲!这才真是多劳多得呢。不光多劳,还要多动脑筋。农民有了自主权,哪个不会种田!哪个不晓得学好经验!哪个不想往好路上走!眼睛一眨,我们不就好起来了吗!要在过去,就不行,光听干部指挥,明知不对也不能犟,饿肚皮自己倒霉。有难同当倒也罢了,偏偏有些干部靠手里有权,手臂直伸,多吃多占,捞得结结实实,叫社员还有劲吗?!现在他们捞不着了!”又说:“你们这里怎么还不包?干部不肯吗?社员倒甘心把亏吃下去?”

陈奂生听了,不觉心动。疑疑惑惑问道:“这算不算资本主义道路呢?”

“当然不算。土地还是集体的,你又不去剥削别人,倒还把有些干部的剥削行为堵塞了,才真是社会主义道路呢。”

从那以后,陈奂生心里就常常盘算这件事。深更半夜,困不着觉,和老婆嘀嘀咕咕商量。老婆说:“分了田,你在厂里,哪个来种?收不着要赔呢。”奂生说:“这厂里的饭,我看也吃不长。”“为什么?”“吴书记……”“吴书记什么?”“你莫跟别人讲。上次吴书记就说了,这碗饭不是我吃的。”“只要他肯开条子,你就只管定心。”“唉,吴书记说那话,意思就是叫我下次不要开口了。”

老婆听了,也发慌起来说:“这头刚开,倒又斩断了。”接着嘴一噘,嘟囔道:“吴书记也真是,他晓得你忠厚,就不肯再帮帮忙!”

陈奂生叹气道:“现在都反走后门,他是个正派人,倒去开?”

“哼!”老婆痴不痴,呆不果,忽然说了句绝话:“关了后门,前门为啥不拿货色出来卖?”

陈奂生不理她,自顾自说:“再去,我也说不出口。”

“我晓得你是知趣人。”老婆奚落他道,“肚子饿到不得过的时候,你也照样开口借米的。现在脸皮倒嫩了。你跟他单个单说一说,就是求求他,也不碍。”嘿,别看这女人平时不响,枕头边有了钱,人就变得精明了。

“上次我也不曾在喇叭里喊。”

“不喊?一个天下都晓得了。”

“说了他不答应呢?”

“也不算坍台!”

“白跑一趟,空着手回来,就坍台了。”

“坍什么台?买不到也作兴的。”

“人家会说我和吴书记的交情也不过如此。笑我!”

“由他去笑好了。又不是没被人家笑过。”

“路一断,厂里还要我做啥?只好回来了。”

“做啥,你又不曾犯错误。”

“人家不要你,你老着脸皮挨在那里。男子汉大丈夫,做得出吗!”

“厂里人也不都是采购员,你不能做别的事情吗?”

“自说自话。”陈奂生被缠得懊恼起来:“你去做,你能干。”

“我去好了。扫扫地总会的。”

争来争去,哪里有结果。陈奂生只得独自盘算。

就在这当口,陈奂生看见王队长家里常常请客。厂长来过,书记来过,就连厂里几个数得着的头面人物,也都分别在队长桌子上红过面孔。真叫人猜不透是什么原因。请客就该集中一次头,分散了岂不多花钱,这就不像精明人干出来的事。看来分明是有事情同他们个别商量。

想不到过了几天,王生发竟一脸挂笑来拉奂生吃酒。陈奂生吃过亏,料想黄鼠狼拜年,没有好事,推托不去。谁知队长拉住不放,说什么“吃了你的,还要还还礼。”不由他不去,拉到家里就倒酒。一顿吃下来,嘻嘻哈哈也不曾说什么正经话。直到黄昏深了,送他出门时,王队长才正经地说:“奂生,你帮帮我的忙!”

“帮啥忙?”

“我要到厂里来。跟书记、厂长讲过多次了,不答应。今天总算口气里有点松劲,趁热打铁,你也从旁帮我说几句。”

陈奂生诧异道:“你不当队长了?”

“再下去队长还有啥当头!”王队长说。他自己一怔,知道失口了,想了想接下去道。“哪个社员还会听队长的话,生产不好管,将来减产了,倒要剋我。还是进厂安稳。”

这些话,往常陈奂生是听不懂的,这一次心里倒也有些明白。便说:“我说话有什么用,又没得权。”

“嗨,你现在是红人,有用。反正你也别管,有用没用不关你事,只要说了就算帮忙。刚才我也同书记把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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