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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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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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南父子都哦了一声,这才恍然。

“这件事办好了,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大侄子,采石厂是件苦差事,你青年人在那儿,前途不大。我以后有机会,让你转到好一点的工厂去。”周锡林关心地说。又看看周炳南,“还有个女儿在家里吧?几岁了?一有机会我来安排她进厂。”

……

成功了。地球是照着周锡林的意志旋转的。

周炳南植树是挺认真的。春暖花开的时候,那三千棵树苗几乎都长出了绿叶。之后不久,滩南那一片土地,一共三十八亩四分,包括周锡林种了树的二亩三分在内,都被国家一个大工厂征用了。征用单位付了村委会一笔征用土地的款子,答应安排三十九名社员进厂做工。那些土地的包产户得到了一年产值的赔偿费,大家都觉得很满意。周锡林言而有信,把应该归他的两个进厂当工人的名额让给了周炳南的儿子和女儿。一度有过的误解消除得干干净净,相互之间的感情十分亲昵。

又过了几个月,传出了一些谣言,说周锡林那二亩三分田地里的三千棵树,是论棵让征用单位赔钱的,有说一棵赔五元,有说一棵赔十元,有说是二十、三十……甚至五十的。议论纷纷,又掀起了如浪般汹涌的舆论。为此周锡林不得不辟谣,村主任周国平也说是谣言,不要相信。但对知己人则私底下说道:其实也只拿到十元一棵,也不是锡林一个人装进去的。

这话很难说是真是假。

周炳南当然也听到了,不免也起了疑心。怪不得这位老哥要把尾巴拿回去,大概当时已经知道有了出路。自己种的树,倒他得了很大的好处,很觉得不平。转念又想,这也是周锡林的能耐,倘若这田在自己手里,也不会想到去敲国家的竹杠,这财不是他发得的。周锡林毕竟也做了好事,儿女两个都得益。他周炳南不能贪得无厌,也该心满意足了。

于是他心里也坦然。不管怎样,大家都是在好起来啊!好不幸福!

烟鬼

烟鬼

事情发生得非常离奇,许多过门关节我当时就懵懵懂懂,现在再也交待不清,我只记得是我老婆起的头。那天我躺在床上,老婆来催我起身去买菜,我懒着不肯去,说这类事一直由她分管主办的,我绝不插手。老婆反驳说:“你又变了,不是早就商量好的吗!”我说:“什么时候商量好什么了?我全不知道。”老婆说:“你弟媳妇今天出院,前天你弟弟出差前特地跑来要我们到时去接,不是答应过吗?”这么一说,我才记起弟媳妇是生了个孩子,于是我就说:“你可以买了菜再去接她,何必增加我的麻烦。”老婆说:“我来不及,上班迟到要扣奖金,你不去买菜我去买,医院里就由你去,横竖你要做掉一件事。”我一想,做大伯的到医院去接弟媳妇,还要抱孩子,有点尴尬,还是转让给老婆干吧,于是我就答应去买菜。

我恍恍惚惚跟着老婆出门,经过菜场两人就分手了。她还要往前走一段路才到医院,剩下我一个人在菜场转游。这时候失去了主见,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买多少才够吃;又觉得那些菜没有碗里的干净和可爱。在想买又没买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奇迹,原来我既没有带袋子也没有带篮子,买了没法拿。我大为高兴,老婆毕竟犯了错误,她分配我工作但不给我工具,我只能罢工。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在这儿等她回来,难题让她解决。于是我站到路边,睁大眼睛瞧着人流,不让老婆漏掉。没有多久她果然重新登场。她很能干,连车都没有雇,把弟媳妇安置在熟人的自行车书包架上,自己抱着孩子跟在车屁股后头。这一次同我会面已明白无可指望,她吩咐自行车先走,然后把孩子塞进我怀里便去买菜,于是我就蹲在路边等她。

我抱着孩子浑身不自在,好像我在菜市场上卖孩子似的。我当然舍不得,不禁对他仔细端详,孩子长得挺好,挺像我弟弟,我弟弟又挺像我,所以越看越惹看,后来忽发奇想觉得这很像一支燃着的手制卷烟,孩子的头发是刚燃过的烟灰,红红的脸孔像点着的烟头,外面的包裹是燃得参差不齐的烟纸……就在这一瞬间,孩子仿佛真的变成烟卷了。我老婆不早不迟,偏在这时候招呼我过去帮她拎一扎青菜。我匆匆忙忙走过去伸手接住,等到转过身来,便发觉手里的孩子不见了。

我很惊慌,连忙四边张望,要把他找回来,但奇怪的是我并不在找孩子,却全神贯注于别人手指缝里夹着的香烟,看那香烟是不是我的侄儿。我没有找到这样的香烟,于是就注意地上的烟屁股,希望在烟屁股里还能找到我侄儿没有烧掉的余体。结果了无踪迹。

我知道出了大乱子了,这怎么向我的亲人交代?想到这里便出了一身大汗。这一来头脑清醒了,发现自己还躺在被窝里,便料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纵有发生也无非是在被窝里罢了,无关大局。

细细算来,我戒绝香烟已近9年,吞云吐雾的生活早就淡忘了。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把侄儿夹在指缝里当香烟燃着,而且,我推断当时一定猛吸了几口才去接过我老婆的菜来。不然,为什么会想到要去烟屁股里寻找踪迹呢?

钱结

钱结

姓王的小子跑进屋来,屋里只有老许一人,老许晓得他找的是老朱,不理他。

姓王的犹豫了片刻,就说:“老许,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借我6块钱!”

“做什么?”老许晓得他本来是找老朱借的。

“买条裤子。”

老许看看,姓王的裤子是破了。想了一想,点头说:“6块钱,有。”

“好,我看你原不是小器人。”姓王的高兴了。

“慢着。”老许笑笑说:“裤子要不要穿?要。6块钱多不多?不多。不多借你送你都可以,不过这算什么?你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我是三反分子,我借你送你钱,算不算丧失立场?如果都不算,马上拿去。”

姓王的脸一灰,悻悻地说:“算了算了……”转身就走了。

老许称赞说:“对了,还是算了好,我是怕害你。”

老许知道,姓王的说他不是小器人,其实就是说老朱小器。不错老朱吝啬出名,由此可知他拿钱来敷衍姓王的该多肉痛,姓王的不懂,反把老朱当肉头摸,老朱真屈。

第二天老朱来了,老许把姓王的来借钱买裤子的事告诉他,老朱颤颤嘴巴说:“这个小赤佬……”老许想起老朱花了钱也是得了好处的。趁机问道:“你也了不起,今年双抢'注'时,全五七干校的学员,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请长病假待在宿舍里,独阔!”

老朱跟着老许笑了一笑,便皱起眉头,低声说:“敲掉我这个!”老许看他送到自己面前的右手,伸直了四个指头。

40块,差不多6条裤子呢。

下一个礼拜天,老许和老朱都请假回家。礼拜天上午,两个人在大街上碰到了,他们虽然在五七干校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同挨斗挨批,但是在校外都自觉不搞串联,已经记不起何年何月单独见过面了,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幸会,幸会。”

说了几句高兴话之后,老朱就把这次幸会推上高潮说:“难得碰到,我们上馆子吃顿饭,聊聊天。”

“好呀,谁请客?”老许料想他舍不得。

“当然我请客。”

“你请客?”老许仍旧不信任。

“我邀你的嘛。”

“那好呀,你打算请我吃什么?”老许不会轻易上当。

“吃什么由你决定,我请客,你点菜,这是老规矩。爱吃什么你就点什么。”

“好。”老许大叫一声,决定跟他走。

两个人在馆子里坐定,老朱把菜单递给老许,今天果然气派十足,好像豁出去了。老许想也许这一场革命果然触动了老朱的灵魂,要不然,他肯为躲一次双抢劳动被人敲掉40元竹杠吗?从前是一钱如命,现在大概也懂得这毕竟是身外之物了吧。

可是老许仍旧摆脱不了老观念,真真下笔点菜的时候,还是怕老朱多花了钱肉痛,只点了一荤一素一汤两碗饭,一共2元1角6分,可算最简单节约的了。

“好,好,好。”老朱看了连连称赞,把单子交服务员送进厨房。

老许见大局已定,便要和老朱聊天。这时老朱忽然忙碌起来,一双手从上身摸到下身,外衣口袋摸到内衣口袋,最后裤袋里那只手捏着一张5角票伸到桌子上来,愁眉苦脸地说:“糟糕,上街换衣服,把钱丢在家里了。”

老许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把脸扭到一边去,把笑也忍住了,把气也忍住了,然后平平淡淡抬手把服务员叫过来,让他进厨房把刚送进去的菜单取出。

“不吃了吗?”老朱连忙问,不由得脸露喜色。

老许沉吟片刻说:“不吃了。”他把开的菜划掉,然后一面写一面对服务员说:“2角5分一碗盖浇面,来两碗!别的不要了。”

“啊……好好好。”老朱呻吟说。

服务员拿走。老许看着老朱还肉痛,暗暗发笑,他硬不让老朱把5角钱缩回去,他晓得,对老朱来说,2元豆角6和5角一样肉痛,今天哪管老朱只摸出来5分钱他也照吃,因为老朱照样肉痛。

老朱还是老朱,原封未动。

真不知那40块是怎样被逼出来的。

跌跤姻缘

跌跤姻缘

“当年要是不出那桩意外事故,我也不会弄成现在这种样子。”魏建纲(就是那个魏老头)常常这样说。

这种想法,已伴了魏老头大半辈子。起初,是一种痛苦焦灼的呻吟,有觉悟和挣扎的趋向。后来,便纯粹成为低调,仅仅为后梅和遗憾咏叹。是自己需要这种回声,当作一服治懊悔病的药吃下去,求得舒服些。时间长了,再说这种话,就变了味,竟是为了安慰自己,那弦外之音是说:不出那意外事故,生活该多么美好!

这完全不是空想。那时候,他是名牌大学的工科毕业生,在著名的单位里工作,而且还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历史清白,成份也不差(父亲是工厂职员),这样的条件,也算百里挑一。相貌也长得并不难看。缺陷倒不在哪个部位长得俊,哪个部位长得丑;而在于线条和轮廓勾勒得不明朗,不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常在一起之后,也不容许你不承认他的存在。他有理智,也有感情,都是一种力量,会起作用。当时他心里确实爱上了自己的团支部书记李瑛,但又为全单位最漂亮的姑娘胡丽王动情。他犹豫过好久,不曾想清楚究竟谁最合适。也出于谨慎,一直把感情深藏在心底。一个是政治上比他强,一个是漂亮得使他馁,总怕说了“我爱你”,别人不搭理,下不了行动的决心。有时又自以为也值得被人爱,说不定挨下去,她们中间倒会有哪一位先把话说出来。那就省劲得多。值得等一等。况且参加工作又不久,热情应该放在革命上,不能放在恋爱上,别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熬着吧!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还没有迈出任何一步,还没有等到别人有任何进攻,那个意外事故突然发生了,竟让他走上了一条从未想到过的路。真怪!

事故发生之前并没有任何预兆。天气很晴朗,很暖和;单位里的工作很正常,很顺利;魏建纲的心境很平静,很和蔼。吃过午饭,他也并不要睡午觉,准备把前几天换下来的衣、裤洗一洗,才发现肥皂用完了,便上街去买。饭后散散步,也有利于消化,一当两便。谁知毛病就出在这里了。如果不是考虑到饭后散步,光是买肥皂,他就会走得快一点;如果不是要买肥皂,光是散步,他就会走得更慢一点。快呢,也只要快一秒钟,慢呢,也只要慢一秒钟。横竖只要避过这一秒钟就行了。可是偏偏避不过。那一秒钟,注定他刚巧要走到出事地点。后来成为他老婆的赵娟娟,偏偏就在这时候从二楼窗台上(她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失足跌下来,把他撞翻在地,当褥子一样垫在她的身底下。

他吓得以为是天塌下来,接着便受到猛然的一击,之后就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了。他的头颅,碰在人行道的水泥板上,碰昏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医生已经替他作过检查,外伤已经包扎,可能就是伤口拭过酒精把他痛醒的。头部、颈部、肘部、膝盖,都火辣辣地痛,痛得他又要晕过去,完全没有情绪去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护士看他难受,就给他打止痛针,服安眠药。不久就又让他睡着了。

这一忽儿不知困了有多久;但一醒过来,脑子就很清楚,立刻明白他之所以这时候会醒,是受到了一种香味的刺激。这种香味一闻就知道是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魏建纲不止一次在李瑛和胡丽玉的周围闻到过,只是没有现在这一股来得浓郁,浓郁得甚至觉得暖热。因此他被诱得用力去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的眼乌珠一和外界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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