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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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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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晚晚,她在灶神前点三炷香,磕三个头,默默祈祷:“灶神爷,你保佑我的儿子好起来。他是个苦人,没有糟蹋过钱,没有享过福。他没有罪,不曾作过孽,作孽的是我。倘若要怪罪,就怪罪我。就算他有错,也怪在我身上,我愿意替他受这份罪!”

“灶神爷,全靠你的大力,保佑我的浩泉好起来吧!我的大儿子已经答应换房子了,过一阵就换,你让他度过这难关吧!”

……

一有机会,她也去央求陆存秀:“存秀呀存秀,我来求你一句话……”

陆存秀一见她来,不管自己在做什么,连忙叫了一声娘,就急急忙忙走开,既不得罪她,也决不答理她。

陆存秀绝不松口,李玉媛知道再去求浩林也没有用。有时候看见浩林回来了,她也不去,她知道只要陆存秀一答应,浩林马上会来告诉她的。

她走投无路,不想吃,不想喝,整天像一枯木,靠墙坐在小板凳上,默默无声。周吉娣咒骂她,她似乎也听不见了。

她真是精疲力尽,睡倒以后,每次都几乎爬不起来,但那颗做母亲的心,却旺烧着她仅存的一点燃料:“总要想出一个办法来呀!”就因为这一点,还能使她撑持下去。

她日日夜夜在想着一个办法,但是下不了决心,反反复复受着煎熬。

刚巧碰到她公爹范全根的忌辰。往年常常会忘记,今年想到要祖宗保佑,买了点酒菜香烛(烛买不到,是用油盏代替的),祭了一番。李玉媛百感交集,跪伏在拜垫上长久不起身,默默视道:“公爹,你显显灵,救救你的孙儿罢!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范家的事。我拿走那一百块银元,成全了一对姻缘,也是替你们范家积的阻德。我受到这样的报应,天理不公!公爹,你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给小房留下窖银?如果有,埋在哪里?如果没有,也说个清楚。不要折磨我们了。三天之内,你托个梦给我吧!”

三天过去了,静静的,没有梦,没有一点征兆,没有一点灵性。

一切都逼着她走那条路。

如果她竟要那样做,实在太……即使是一个快要死的农妇,一个偏心眼儿的,谁也看不起的老太婆。但是她不能够……

能够吗?……不能够吗?……

不能够又怎么办呢?

她终于不顾一切,下了决心。

她知道再不能拖下去,她的时间不多了。

又过了两天,李玉媛看见浩林回来了,等到傍晚,她梳梳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浩林家去。

她走进门,见浩林一家六口——浩林、存秀、先来、正来。再来和好妹,都围着桌子,坐在那儿喝稀饭。浩林看见娘进来了,正要招呼,还不曾来得及开口,李玉媛已经端端正正朝着大家跪了下去。

范浩林大吃一惊,慌忙站起,连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上都不知道,说了一声:“娘,你怎么……”便赶过去扶她起来。

李玉媛伏到地上,不动不响。一头白发,一片凄怆!

范浩林扶住她的肩胛说:“娘,你起来……”

但是李玉媛像散了骨架似的瘫在地上不动。范浩林吓得浑身直冒大汗,扑步朝李玉媛跪倒说:“娘,你快请起来。你看,你儿子浩林给你跪下了,你孙儿先来、正来、再来给你跪下了,你孙女儿好妹给你跪下了,你媳妇存秀给你跪下了……”

范浩林说这些话,并没有看任何人;但是随着他的话声,孩子们一个个都跪下了。陆存秀从凳边站了起来,她只呆了一瞬间。这一瞬间,冷得浑身打颤,热得头发全湿;感情的激荡把一切都变得单纯了,不管李玉媛做过多少错事,可是她总是陆存秀的婆母,这一跪毕竟惊天动地!陆存秀眼眶一湿,跪下去了。

“婆婆你快起来啊,这叫媳妇怎么好做人!”陆存秀冤屈地说。

“娘,你起来,你起来,有话起来说。”

“我没有话说啊!”李玉媛伏在地上呜呜哭着,断断续续说,“我原想,我是不必来求你们了。我没有话说,也没有脸面。我只要一死就完了,最便当不过,我活得那么累,那么受罪,想着死我就很轻松。可是我又想,我不能够死啊!我死了,房子还是不会换,浩泉的毛病还是不会好。旁人还要说是浩林、存秀不肯换房才把我逼死的……我怎么死得了,死了我的小辈都不能做人啦……所以,所以我还是来求你们……”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婆婆啊!”陆存秀扑倒在李玉媛身上,哭了……

范浩泉得救了。没有多久就重新换了房子,搬好了家。分家的契约撕毁了,并没有再订新的契约,没有人相信这样的历史再能重演一次,重演就太滑稽了。搬家以后,一切如原先一样,范浩林仍住原来的一间厅屋,一间楼房。

搬家后不久,李玉媛就死了。她拒绝看病吃药,她说她没有病,只是累。她真不是病死的,而是消耗掉了维持生命的一切,干瘪掉了。

范浩泉将养了一阵,病就除了。能吃,能睡,也能够劳动了。周围的人,也并没有讲他什么,因为他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还讲给谁听呢。他的妻子周吉娣,仍旧一心一意,对他十分体贴。倒是他自己明显地变了,走起路来,头低得更下,眼睛里不再闪光,步子却越来越拖沓了,特别是那张嘴巴,一越来越闭得紧,沉默得快赶上他死去的爹爹范焕荣了。

至于那间房,倒完全是受了冤枉。它其实一点也不是绝地。过了两年,周吉娣就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家庭里稍稍恢复了一点活气。

那位创立家业的范全根,究竟有没有替小房范焕荣一家埋下一份窖银呢?按理说应该有。他给老婆留了一份,替大房留了一份,他就没有理由亏待小房。但是,他把大房的一份告诉了陈惠莲,也应该把小房的一份告诉李玉媛呀!他为什么不交代?他有理由不交代吗?难道他真的发现了李玉媛私下贴钱给娘家了吗?这只是一种可能,永远无法证实。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狡猾。他用两笔窖藏做了两种试验,要试试哪一种对子孙更有久远的影响。大房那一笔,早就完了。小房这一笔呢,它让小媳妇和范浩泉摔了致命的一跤。可是,它还没有被发现,还显得那么迷人,那么深不可测,那么幽微难明。它还在引诱他的更下一代去为它消耗精力甚至生命吗?那真是太残酷了!

'附录'范伯群:高晓声论

高晓声论范伯群

在新时期文学的农村题材的创作中,高晓声可称得上是根深叶茂,佳果丰硕的作家了。

在二十二年的沉默期中,他真像一块被弃置的盐碱不毛之地,像一片颗粒无收的沙漠荒原……可是当新时期改正冤假错案的“钻杆”在这块土地上轰鸣运转不久,沉睡的大地苏醒了,人们发现这里原来蕴藏着一座富矿,而且马上出现了如原油井喷那般的令人欣喜的景象。《七九小说集》、《高晓声一九八○年小说集》、《高晓声一九八一年小说集》……像精炼过的纯度极高的石油,从作家脑子这座复杂的化工联合企业中源源流出。

高晓声曾以“摆渡人”自勉,他要用自己的文学作品“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注'。他认为“一个作家应该有一个终身奋斗的目标,有一个总的主题。”他自己的宏愿是,“就我来说,这个总的主题,就是促使人们的灵魂完美起来。”'注'他在切实贯彻这些创作目标的过程中,既获得了作品的丰收,又通过创作实践对自己的创作目标有了更深的体认,并作了精辟的发挥。这次他不是用的“摆渡人”之类的耐人寻味的形象比喻,而是科学的理论上的阐释:作为一位反映农民生活的作家,首要的职责是“要启发农民进行自我认识,认识自己的优点和缺点,认识自己的历史和现状,认识自己必须努力进步,具备足够的觉悟、足够的文化科学知识、足够的现代办事能力,使自己不但具有当国家主人翁的思想,而且确确实实有当国家主人翁的本领”。在作家的这席理论阐发中,什么是农民的“前面的彼岸”的具体目标,什么是“灵魂的完美”的具体尺度,都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了。除了促使“自我认识”、“自我努力”的首要任务外,作家还提出反映农村题材作品的其他目的:“二是要让我国各阶层的人民,都了解农民的状况。我国是一个有八亿农民的国家,……必须读读农民这本书,才能知道我们能够做什么,步子应该怎么跨,速度怎样才算快,才晓得什么叫正确,什么叫错误。”这种各阶层人民对农民的了解是必不可少的,作家是将它放到“了解我国的国情”的高度去强调的,有志于革命和建设的人们不了解八亿农民状况这一重要国情,岂非盲人瞎马,寸步难行?高晓声说他创作农村题材的目的之三是:“要让大家看到农民思想和习性对于我国整个社会各阶层的巨大影响……不管哪一个人,都在农民的重重包围之中,即使你是超人,也摆脱不了他们的影响……他们身上有许多优良的品性,但也不要否认,历史上种种阶级的陈迹,也受到他们的‘保护’,留在他们中间。”'注'我们之所以用不少的篇幅复述作家的这些见解,一是因为从创作实践出发,比较系统地论述农村题材作品的目的和任务的文章,并不多见;二是因为作家力争要达到的愿望,也是评论者反过来当作衡量作家的作品成功与否的天平,看到的客观效果的重量与主观愿望的砝码,孰轻孰重,抑是两两相平。我们就从这个基点出发,既从农村题材的特殊性,又从文艺内在规律的普遍性,去评价高晓声作品的贡献与不足,他的艺术经验的得失。



高晓声让各阶层人民了解农民的状况,是从他们的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开始的,从“衣食住行”落墨。但是,陈奂生在饥肠辘辘时,对衣饰打扮并不在意;李顺大为了购买建筑材料,跑断了腿也没有希望农村最好有汽车代步。可见,在当时,农民对“衣”、“行”的改善还没有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亟需解决的是“食”、“住”问题。高晓声写的陈奂生的“食”和李顺大的“住”,虽非“国计”,却属“民生”。但它们既是八亿农民性命攸关的民生问题,也必然是国家方针大计中的重要课题。因此,高晓声反映的最平凡的农村状况,却引起了如此巨大的震动和深远的反响,就连作家自己也是万分惊诧的。当然,他在写作这些作品时,“自我感觉”是良好的,但对由此而一度掀起的“高晓声热”是出乎意外的。他在谈及写作《“漏斗户”主》后的“自我感觉”时说:“在写这篇小说之前,我已在‘四人帮’粉碎后写过几篇了。但写出了《“漏斗户”主》之后,我才对自己有了信心,认为这篇小说,只有像我这样在农村几十年,和农民同甘苦的人才写得出,我看到了那种生活在作品里放出光彩了。那真是我自己特有的东西哪!”'注'既是“平凡日常的生活”,又是“自己特有的东西”、这种在“平凡”中挖掘出“特有”的作品,它显现的作家的创作个性必然鲜明;它既然有作家的独特的见地,其认识作用也往往是巨大的。

但是在高晓声的作品中反映“食”、“住”毕竟还不是最终目的。在他看来缺吃无住固然难以生存,但有“食”和“住”也不一定能“促使人们的灵魂完美起来”。高晓声是要想从“食”下手,从“住”切人,进而去表达他的创作的总的主题:希望使农民“不但具有当国家主人翁的思想,而且确确实实有当国家主人翁的本领”。

《李顺大造屋》是以叙述李顺大的命运的焦点——造屋中的苦难历程为其特色的。但作家也深刻地洞察到,李顺大造屋之所以要经历种种磨难,是因为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大厦的工程中也出现了失误和故障——“那两次灾难都是由于党的路线出了毛病”'注'我们希望李顺大的新居早日落成,但也更希望李顺大不做“跟跟派”,更不做逆来顺受的“跟跟派”。所以作家写(李顺大造屋》的重要着眼点之一是,探究像李顺大这么一个“跟跟派”,在现实生活的演进中,他能不能“变”。作家的回答是“审慎的乐观”:在时代潮流的正反两股水流的冲击下,李顺大能唱《希奇歌》,就表明他已从无条件的“跟跟派”变成“被生活逼出了一点觉悟的‘跟跟派’”;他的几句“神来之话”:“现在是地牌吃天牌,烘污二封王……”是李顺大对“文化大革命”形势的通俗概括,说明他已变成一个“开始能够辨别是非的‘跟跟派’”。小说的结尾落在李顺大的扪心自省的责难声中:“唉、呃,我总该变得好些呀!”李顺大的这种“上进心”,也是作品亮色的重要光源吧?当然我们都不会满足于李顺大们只做“跟跟派”的现状,我们是和作家一样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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