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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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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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条线上。偶尔也戴得略微高了一点,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与脑盖之间,好像镶了一膛窄窄的白边似的,有那么一膛白线。
  八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么长的衣裳,那衣裳是鱼蓝色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衣大袖,怀前带着大麻铜钮子。
  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刚刚回来。
  九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
  他自己前边掌掌,后边钉钉,似乎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旧。
  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边掉了底,那鞋就张着嘴,他的脚好像舌头似的,每一迈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后边缺了跟,每一走动,就踢踢趿趿地脚跟打着鞋底发响。
  有二伯的脚,永远离不开地面,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锁。
  有二伯自己则说:“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有二伯就这样地说着自己。
  十
  有二伯虽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
  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冬冬地响,而且是慢吞吞地前进,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
  有二伯一进了祖父的屋子,那摆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钟,钟里边的钟摆,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的响了一阵就停下来了。
  原来有二伯的脚步过于沉重了点,好像大石头似的打着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东西,一时都起了跳动。
  十一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
  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有时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后房里玩着。
  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黑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格拉拉地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的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罢。”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
  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多再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罢!”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父常常睡觉,父亲不在家里,母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黄狗也睡在有阴凉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后园,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样的一个白天,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象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
  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的一样。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有二爷,喝酒还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不见得罢,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哪有那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阴间也洗澡的吗?
  有二伯说:“到阴间,阴间阳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条穷鬼。穷鬼阎王爷也不爱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沾污了那洗澡水。”
  老厨子于是说:“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阴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逼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死不了。”
  老厨子说:“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日子。
  十二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
  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那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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