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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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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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了近十年,勉强习了点《春秋》,又百般干求,谋了个小吏之职。尽心尽力十来年,才得了这个督邮之衔。奈何这里偏僻荒冷,一年之间,连生人都见不到几个,怎么能长久安身?

现在终于有了这桩差事,他欢喜无比,一遍遍诵读那驿报,见那一行行墨字,恍如一级级登天之阶。

他忙唤了书吏来,命他查检屯戍户籍。

没用多久,书吏就查好回报:“据驿报所言,那老儿应当是随骠骑将军西征来此的犯卒,那批犯卒都聚居在湟水边曲柳亭,我已经命人传报那里的亭长,让他查问失踪人口。”

不到一个时辰,曲柳亭亭长就赶来禀报:“曲柳亭除死丧者外,这两年只有一人失踪,此人名叫申道,原籍琅邪,现年六十一岁,是当年淮南王一案从犯,来这里屯戍已经有二十一年。据其家人说,他是七月离开,回乡奔丧。”

靳产道:“应该是此人,他家中还有何人 ?”

亭长道:“还有五口人,一个老妻,儿子,儿媳,两个孙子。儿子是戍卒,现不在家,在西海临羌戍守。”

靳产听了,转着眼珠寻思半晌,命那亭长暂莫回去,听候吩咐,自己忙去见护羌校尉。

护羌校尉听后道:“定是此人无疑,就写了呈报传回长安吧。”

“这样是否过于简率了?”

“驿报让我们查找老儿身份,现在已经查明,还能如何?”

“这穷寒之地,连鬼都记不得咱们,现在好不容易有长安大官交差事给咱们办,正好应当多尽些力。”

“话虽如此说,但这差事就算想使力,也没处使。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至少有两桩事情可以再挖它一挖:其一,这老儿来历;其二,这老儿去因。”

“你刚才不是已经说过,这老儿是受淮南王一案牵连,被遣送到这里屯戍,那老儿家人又说他是回乡奔丧。”

“这其中还有两个疑点:一、他当年与淮南王是何关系?二、他原籍琅邪,既说回乡奔丧,为何在京畿犯事,还带了一个小童?”

“这些事我是摸不着门道,你若有兴致,就再去追查一下,有功劳就归你。”

靳产巴不得这句话,忙欢喜告辞。

第十七章 申家童言

硃安世醒来睁开眼,觉得手臂酸麻,转头一看,原来是驩儿枕着自己小臂,睡得正香,便不敢动,继续侧身躺着。

日光透过洞口枝叶,射进洞里,照在驩儿小脸蛋上,虽然布满灰尘,却仍稚嫩可爱,硃安世心里一暖,不由得想起了自家儿子,笑着轻叹了口气。

儿子睡觉没有驩儿这么安分,睡时头朝东,等醒来,朝南朝北朝西,唯独不会朝东,还爱流口水,褥子时常湿一片……

硃安世正笑着回忆,驩儿也醒了,他睁开眼睛,见自己枕着硃安世的手臂,慌忙爬起来:“硃叔叔,压痛你了吧,你臂上有伤,我……”

“我的伤已经好多啦,已经觉不到痛了——”硃安世伸臂舞弄了两下,虽然还是有些扯痛,却笑着道:“小神医手到病除!”

“不能乱动!得好好养几天!”

硃安世嘿嘿笑着揉了揉驩儿头发,站起身,到洞口边窥望,这时天已近午,外面一片荒林,十分寂静。

他肚中饥饿,便回身要取干粮,忽然想起来,笑着问驩儿:“你还是要先背了再吃?”

“嗯。”

“那好,等你背完,我们再一起吃。”

等驩儿背完,硃安世掰了一块胡饼递给他,两人坐在皮毡上,一起吃起来。

硃安世问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背的是什么了吧?”

驩儿为难起来,摇了摇头说:“我……我真的不知道。”

“哦?”

“娘带着我到处逃,每天都按时要我背,这些句子我都不懂,我问娘,娘也不告诉我,只说我必须牢牢记住,一个字都不能漏,说这比我的命还贵重,到时候要完完整整背给兒宽伯伯听。”

“哦……”硃安世虽然纳闷,却也想不明白,便道,“我得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现在到处在追捕我们两个,这一阵子恐怕不能去长安了。我的妻儿在成都,我想先带你去成都躲一躲,等风头过了,再送你去长安,你看怎么样?”

“嗯,好!”驩儿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硃叔叔,我在扶风城里被捆在木桩上,你用的什么法术割开绳子的?那只神鼠是你使法术派去的?”

“法术?神鼠?”硃安世大愣,随即想起来,他还一直没有功夫细问韩嬉是如何解救驩儿的,便笑道,“设计救你出来的不是我,是昨天那个婶婶,她名叫韩嬉。”

“韩婶婶会法术?”

“这个我也不清楚,连你如何被救出来,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法术是怎么一回事?”

“我被绑在木桩上,到第三天夜里,绳子忽然就断了,可是没一个人靠近过木桩,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敢乱动。第四天夜里,绳子又自己断掉了,还是没有人靠近过。第五天夜里,不但绳子断了,连木桩都断了,我只见到一只老鼠。我猜那只老鼠肯定是只神鼠,绳子肯定是被它咬断的。”

硃安世忽然记起:韩嬉去扶风时带了一只小笼子。笼子里可能便是驩儿说的那只老鼠,不过,就算老鼠能咬断绳索,怎么可能咬断木桩?想了一阵,理不出头绪,便摇头笑道:“那个韩婶婶手段厉害得很,恐怕真的会法术,等以后见到她,问过才知道。”

等到天黑,硃安世带着驩儿离开山洞,继续向西南潜行。

走走歇歇,又是一夜,晨光微现时,到了眉县。四野萧寂,城门紧闭。两人正在驻足喘息,身后隐隐传来马蹄声,硃安世忙携了驩儿躲到路边树丛里。

片时,四匹马飞奔而过,仔细一看,马上竟然是绣衣刺客!

硃安世掌心里驩儿的小手猛地一颤。硃安世低头朝驩儿笑笑,低声说:“不怕!”心里却暗叫不妙。

那四名绣衣刺客到了城门下,大声呼叫,城门咣啠'打开一道缝,一个守卫探出头来,刺客们并不下马,最前面那个不知从怀里取了什么东西给那守卫看,守卫转身回去。不久,城门又拉开一些,四个刺客拨马进城,城门又重新关阖。

这些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叫开城门?难道是官府之人 ?但官府之人又怎么会夜劫府寺?

硃安世暗暗诧异,却也无从得知。

他知道进城路径,便带着驩儿绕到城北角,城墙边有颗大榆树,城墙不高,榆树有一根枝杈离墙头只有几尺远,硃安世背起驩儿,用腰带缚紧,忍着伤痛,攀上榆树,看四下无人,便抓住那根枝杈,荡了两荡,纵身一跃,轻轻跳到墙头,取出绳钩,钩住墙头,溜下城墙。趁着无人,钻进小巷,来到一家宅院后门,照着规矩,三轻三重,间错着叩了六下门。

不一会儿,有人出来开门,一个四十多岁黑瘦男子,是硃安世的故友,名叫漆辛。

司马迁回到家中,柳夫人急急迎出来:“王卿找你何事?”

司马迁将原委说了一遍,柳夫人才吁了口气:“延广满门丧命,一定与《论语》有关,现在王卿刚刚上任,就来过问此事,看来这事真的得丢开不管了。”

司马迁道:“连御史兰台所存的藏书簿录都已经被改,这背后之人,权势之大,令人可怖。”

柳夫人道:“说起来,王卿应该倒也是一番好意,他让你不要再管此事,其实是在救你,让你不要招惹祸患。”

司马迁道:“回来路上我才想起来——王卿正是以《论语》起家,当今儒学主要分齐、鲁二派,王卿习的是齐派《论语》'《汉书·艺文志》:‘《论语》十二家,二百二十九篇……汉兴,有齐、鲁之说。’《论语集解·叙》(何晏):‘《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於《鲁论》。琅邪王卿及胶东庸生、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授。’'。”

卫真问道:“这齐鲁二派有什么区别呢?”

司马迁道:“一扬一抑。齐学通达,精于权变迎合;鲁学拘谨,一向固本守旧。齐儒擅长高谈阔论,最能鼓动人心,当今天子独兴儒术以来,所倚重的公孙弘、董仲舒等人都是齐派之儒。所以当今儒学,齐派最盛。二派之争,早已不是学问之争,而是权力之争。”

卫真道:“两派《论语》差别也大致这样吗?”

司马迁道:“《齐论语》篇幅章句要多于《鲁论语》。据我看来,其中不少语句绝不像孔子所言,似是齐儒为迎合时变而妄造、添加。前日我读《齐论语》,其中有一段言道:‘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先言君子应当谋求仁义之道,而不应为饱口腹而忧心劳碌,又说耕种谋食,终生难免于穷困,努力学道,却自然能得俸禄。此话前后矛盾,不通之极。”

卫真道:“这话说得不错啊,修习儒经,如果学得好,自然能得高官厚禄,一辈子做农夫,只能一辈子受穷。”

司马迁道:“天下学道,谁能及得上孔子?按这句话所言,孔子当得贵爵显位,富贵无比,但事实上孔子一生困穷,奔走列国,始终不曾得志,曾自嘲如丧家之狗,哪里有什么‘禄在其中’?孔子弟子中,颜回最贤,却身居陋巷,冷水粗饭,二十九岁头发尽白、困穷早亡。只有到了今世,学儒才可以谋官,才真的能言‘学也,禄在其中’。”

卫真道:“看来学道,还得看世道。”

司马迁点头道:“当年我师从于孔安国,他曾引述古本《论语》中一句话:‘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说求道在己,富贵在外。若天下有道,贤能者必受重用,你贫贱,自然因为你不够贤能,因而贫贱是你之耻辱;反之,天下无道,奸邪者才能得重用,你若得到富贵,必定是因为你无耻。”

卫真道:“天下有道无道,怎么分辨呢?”

司马迁沉思片刻:“道者,既指言,又指路,人心通路也。世间有不公,人人若能直言其事,公义自然通达,邪恶自然祛除,天下自然归于正道;反之,眼见不公,人却不敢言、不能言,则邪恶日盛、公义日丧,天下势必趋于邪途。故而,有道无道,只看言路是否畅通、世人能否说真话。”

卫真问:“齐派《论语》善于迎合时变,是不是鲁派《论语》更真一些?”

司马迁摇摇头:“也不尽然,《鲁论语》泥古不化,过于迂腐,言忠言孝的篇幅最多,责君责父的言论极少。看似恭顺守礼,其实是一种柔媚之道。《鲁论语》开篇便是‘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敬事父母为孝,恭事兄长为悌,正如前日我们所说,父不慈,兄不贤,哪里能有子之孝、弟之恭?这句话却说孝悌是仁之本,实在是本末倒置。此外,‘子’是极高之尊称,在今世所传《论语》中,孔子弟子只有曾参和有若两人被称为‘子’,恐怕是流传过程中,由曾参和有若两人的后世弟子所添加。”

卫真道:“难怪古本《论语》被毁,这两派,哪一派都不愿意见到真本《论语》。”

司马迁叹息道:“王卿今天召我,本意恐怕正在于此。”

柳夫人道:“不管他出于何意,这都是下了一道禁令。再查下去,恐怕结果比延广更惨。你如果想留住命、顺利完成史记,那就得尽力避开这件事。”

湟水督邮靳产带了随从,与那亭长一起离了坞壁,向东行了廿里,到了曲柳亭。

西平亭地处偏远,一切简陋,曲柳亭更加穷寒,并没有什么官署,平常议事办公都在亭边一间低矮土屋中。因一向无事,土屋里满是灰尘和鸟鼠粪便,靳产在门外一看,皱起眉头,便不进去。亭长忙跑去取来干净席子坐垫,铺在亭子里。靳产坐下,让亭长带申道家人来。

不一时,申道的家人都被带来,跪在亭外。老妇人头发花白、腰背已躬,儿媳四十多岁,一个十来岁少年,一个七八岁小童。一家人虽然农服粗陋、灰头土脸,但看神情举止,都从容恭肃,不像一般朴笨农人。就连那个小男童也规规矩矩,毫无顽劣之气,显然家教甚好。

靳产一看便知,从两个妇人和那个少年口中问不出实话,略一思索,随即命亭长将那个小男童带到远处一棵柳树下,能看得见亭子这边,却听不到这里说话。

靳产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wWw。3UWW。cOm】

少年虽然跪着,却腰身挺立,头颈微垂,不失礼度,从容答道:“小人名叫申由仁。”

“我召你们一家人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人不知。”

“你祖父在哪里?”

“归乡奔丧。”

靳产猛然喝道:“说谎!”

少年却依旧镇定从容:“小人不敢,祖父确实是归乡奔丧去了。”

靳产又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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