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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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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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

外说的话太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

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头到也凑巧,人材出众,门户

相当。”张媒道:“是谁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

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

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张媒道:

“不愁小的忒小,还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

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李媒道:

“明日是个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是晚

各归无话。次日,二媒纳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昨日员外分付的三件

事,老媳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

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第三件,十万贯房奁。则怕员外嫌他年小。”张员外问

道:“却几岁?”张媒应道:“小如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

仗作成则个!”

话休絮烦,当下两边俱说允了。少不得行财纳礼,奠雁已毕,花烛成亲,次

早参拜家堂。张员外穿紫罗衫,新头巾,新靴新袜。这小夫人着乾红销金大袖团

花霞帔,销金盖头,生得: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肌肤嫩玉生光。

说不尽万种妖娆,画不出千般艳冶。何须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里人!张员外

从上至下看过,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盖头,看见员外须眉皓白,暗暗地叫苦。

花烛夜过了,张员外心下喜欢,小夫人心下不乐。

过了月馀,只见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员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来员

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须有道疏。那时小夫人开疏看时,扑簌簌两行泪下,

见这员外年已六十,埋怨两个媒人将我误了。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

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一日,员外对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静。”小夫人只得应道:“员

外早去早归。”说了,员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个人,许多房奁,

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好不生恼,身边立着从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门首看街消

遣?”小夫人听说,便同养娘到外边来看。这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

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门前两个主管,

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胜,年纪三十来岁。二人见放下帘子,问道:“为

甚么?”养娘道:“夫人出来看街。”两个主管躬身在帘子前参见。小夫人在帘

子底下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不得数句言语,教张胜惹场烦恼:远如沙漠,

何殊没底沧溟;重若丘山,难比无穷泰华。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问道:“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庆在此

三十馀年。”夫人道:“员外寻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饮一啄,皆

出员外。”却问张主管,张主管道:“张胜从先父在员外宅里二十馀年,张胜随

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馀年。”小夫人问道:“员外曾管顾你么?”张

胜道:“举家衣食,皆出员外所赐。”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进

去不多时,递些物与李主管,把袖包手来接,躬身谢了。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

“终不成与了他不与你?这物件虽不直钱,也有好处。”张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

躬身谢了。小夫人又看了一回,自入去。两个主管,各自出门前支持买卖。原来

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银钱,张主管得的却是十文金钱。当时张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

得的是银钱,李主管也不知张主管得的是金钱。当日天色已晚,但见:野烟四合,

宿鸟归林,佳人秉烛归房,路上行人投店。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骑犊返孤村。

当日晚算了帐目,把文簿呈张员外,今日卖几文,买几文,人上欠几文,都佥押

了。

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日在铺中当直,其日却好正轮着张主管值宿,门外面

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

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快开门,却说与你!”张主管开了房门,

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吃了一惊,

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

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

妇人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

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装,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

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

紧的倒忘了。”又向衣服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自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

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

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

娘问:“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

“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

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

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

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

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又过了几日,李

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

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

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张胜自在家中。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在家中早过了一月有馀,道不得坐吃山崩。

虽然得这小夫人许多物事,那一锭大银子,容易不敢出笏,衣裳又不好变卖。不

去营运,日来月往,手内使得没了,却来问娘道:“不教儿子去张员外宅里去,

闲了经纪,如今在家中日逐盘费如何措置?”那婆婆听得说,用手一指,指着屋

梁上道:“孩儿你见也不见?”张胜看时,原来屋梁上挂着一个包,取将下来。

道:“你爷养得你这等大,则是这件物事身上。”打开纸包看时,是个花栲栲儿。

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指绒线。”

当日时遇元宵,张胜道:“今日元宵夜端门下放灯。”便问娘道:“儿子欲

去看灯则个。”娘道:“孩儿,你许多时不行这条路,如今去端门看灯,从张员

外门前过,又去惹是招非。”张胜道:“是人都去看灯,说道‘今年好灯’。儿

子去去便归,不从张员外门前过便了。”娘道:“要去看灯不妨,则是你自去看

不得,同一个相识做伴去才好。”张胜道:“我与王二哥同去。”娘道:“你两

个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两个来端门下看灯。正

撞着当时赐御酒,撒金钱,好热闹。王二哥道:“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

怯,着甚来由吃挨吃搅?不如去一处看,那里也抓缚着一座鳌山。”张胜问道:

“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缚着小鳌山,今夜也放灯。”

两个便复身回来,却到王招宣府前。原来人又热闹似端门下,就府门前不见了王

二哥。张胜只叫得声苦:“却是怎地归去?临出门时,我娘分付道:‘你两个同

去同回。’如何不见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

我娘定道我那里去。”当夜看不得那灯,独自一个行来行去,猛省道:“前面是

我那旧主人张员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钱铺,添许多烟火,今日想他也未

收灯。”迤逦信步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开着,十字两

条竹竿,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唬得目

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左军巡院,

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不合”三个字,兀自不知道因甚罪,

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声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张主管吃了一惊,拽

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胆!夜晚间,

看这榜做甚么?”唬得张胜便走。

渐次间,行到巷口,待要转弯归去,相次二更,见一轮明月,正照着当空。

正行之间,一个人从后面赶将来,叫道:“张主管,有人请你。”张胜回头看时,

是一个酒博士。张胜道:“想是王二哥在巷口等我,买些酒吃归去,恰也好。”

同这酒博士到店内,随上楼梯,到一个閤儿前面。量酒道:“在这里。”掀开帘

儿,张主管看见一妇女,身上衣服不堪齐整,头上蓬松,正是:

乌云不整,唯思昔日豪华;粉泪频飘,为忆当年富贵。秋夜月蒙云笼罩,牡

丹花被土沉埋。

这妇女叫:“张主管,是我请你。”张主管看了一看,虽有些面熟,却想不

起。这妇女道:“张主管如何不认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张主管道:“小夫人

如何在这里?”小夫人道:“一言难尽!”张胜问:“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

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张员外,原来张员外因烧煅假银事犯,把张员外缚去

左军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计并许多房产,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无所归

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张胜道:“使不得!

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

断然使不得。”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

日久岁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手去怀里提出件物来:闻钟始觉山藏寺,

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明光灿

烂。张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被官

府籍没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慢慢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尽可过日。”

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人道:

“和你同去问婆婆,我只在对门人家等回报。”张胜回到家中,将前后事情逐一

对娘说了一遍。婆婆是个老人家,心慈,听说如此落难,连声叫道:“苦恼,苦

恼!小夫人在那里?”张胜道:“见在对门等。”婆婆道:“请相见!”相见礼

毕,小夫人把适来说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如今都无亲戚投奔,特来见婆婆,

望乞容留!”婆婆听得说道:“夫人暂住数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别的亲

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从怀里取出数珠递与婆婆。灯光下婆婆看见,就留小夫

人在家住。小夫人道:“来日剪颗来货卖,开起胭脂绒线铺,门前挂着花栲栲儿

为记。”张胜道:“有这件宝物,胡乱卖动,便是若干钱。况且五十两一锭大银

未动,正好收买货物。”张胜自从开店,接了张员外一路买卖,其时人唤张胜做

小张员外。小夫人屡次来缠张胜,张胜心坚似铁,只以主母相待,并不及乱。

当时清明节候,怎见得?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人笑人歌芳草

地,乍睛乍雨杏花天。海棠枝上绵蛮语,杨柳堤边醉客眠。红粉佳人争画板,彩

丝摇曳学飞仙。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张员外也出去游玩。到晚回来,却

待入万胜门,则听得后面一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

做小张员外,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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