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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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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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蒯公大喜,想道:

“‘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难保。”

遂写恳切谢启一通,遣儿子蒯敬共赍回,到府拜谢。鲜于同道:“下官暮年淹蹇,

为世所弃,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先沟壑,大德不报。今日恩

兄被诬,理当暴白。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

欠情多多也!”因为蒯公子经纪家事,劝他闭户读书,自此无话。

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升在徽宁道做兵宪,累升河南廉使,

勤于官职。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馀,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道:

“我六十一岁登第,且喜儒途淹蹇,仕途到顺溜,并不曾有风波。今官至抚台,

恩荣极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负朝廷。今日急流勇退,理之当然。但受蒯公三番

知遇之恩,报之未尽,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择日起程赶任。

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时蒯公也历任做到大参地

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闻得鲜于“先辈”又做本省开府,乃领了十二

岁孙儿,亲到杭州谒见。蒯公虽是房师,到小于鲜于公二十馀岁。今日蒯公致政

在家,又有了目疾,龙锺可怜。鲜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可见发

达不在于迟早,蒯公叹息了许多。正是:

松柏何须羡桃李,请君点检岁寒枝。

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正拟遣人问候蒯公,闻说蒯参政到门,喜不自胜,倒

屣而迎,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蒯公唤十二岁孙儿:“见了老公祖。”鲜

于公问:“此位是老师何人?”蒯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犬子昔日难中,

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今天幸福星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犬子读

书无成,只有此孙,名曰蒯悟,资性颇敏,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

鲜于公道:“门生年齿,已非仕途人物,正为师恩酬报未尽,所以强颜而来。今

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此乃门生报德之会也。鄙思欲留令孙在敝衙同小孙辈课业,

未审老师放心否?”蒯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训,老夫死亦瞑目!”遂留两个书

童服事蒯悟在都抚衙内读书,蒯公自别去了。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就是

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廪,依旧留在衙门勤学。三年之后,

学业已成。鲜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老师之恩矣。”乃将俸银三

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县。适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鲜于

公哭奠已毕。问:“老师临终亦有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

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

贤愚不等,升沉不一,俱不得其气力,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我子

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要天

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说罢,作别回省,草上

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每日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

父老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

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寓读书。比及会试揭晓,

同年进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七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

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至今浙

江人肯读书,不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后人有诗叹云:利名何必

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馀岁未为长。

 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古本作《定山之怪》,又云《新罗白鹞》)

早退春朝宠贵妃,谏章争敢傍丹墀。蓬莱殿里迎鸾驾,花萼楼前进荔枝。

羯鼓未终鼙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着唐时第七帝,谥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星,谓之

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

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天色将晓,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先

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璟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

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内作色荒,

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宇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姓安,

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如风。玄宗爱

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

搽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彩罗,做成襁褓,选粗壮宫娥数人

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谁知浸润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

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宫娥报道:“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逃去。贵妃

怆惶出迎,冠发散乱,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

力士高珪送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天子不得,涕泣出宫。

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食不甘昧,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

“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

不召之?”玄宗命高拏往看妃子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见过了

贵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

泪如雨下。乃取妆台对镜,手持并州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

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含泪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

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

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衾同枕。此时玄

宗闻知高珪所奏,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

细辇,迎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样琵琶,南

越国进玉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进白鹞子。这葡萄酒供进御前,琵琶赐与

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

诗,将赵飞燕比着太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告贵妃,泣诉天子,将李白

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是如水之

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不一月之间,治得府中路不拾遗。时遇天

宝春初——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莺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

嘶宝马,紫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

少赏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丈夫,性好畋猎。见这

春间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游猎。不知爹

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道:“领爹尊旨。则是

儿有一事,欲取覆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

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

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

“儿带出去无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

衙内借得新罗白鹞,令一个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

衙内攀鞍上马出门。若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并肩长,劝住崔衙内,只好休去。

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惹出一场怪事。真个是亘古未闻,于今

罕有!有诗为证:外作禽荒内色荒,滥沾些子又何妨。早晨架出苍鹰去,日暮归

来红粉香。

崔衙内寻常好畋猎,当日借得新罗白鹞,好生喜欢,教这五放家架着。一行

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雁木鸟椿弩子,架眼圆铁爪嘴弯鹰,牵搭耳细腰深口犬。

出得城外,穿桃溪,过梅坞,登绿杨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悬酒望,茅檐畔低

亚青帘。正是:

不暖不寒天气,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觉道各人走得辛苦,寻一个酒店,衙内推鞍下马。入店问道:

“有甚好酒买些个?先犒赏众人助脚力。”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唱喏。看那人时,

生得:身长八尺,豹头燕颔,环眼骨髭,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原水镇上王

彦章。

衙内看了酒保,早吃一惊道:“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酒保唱了喏,

站在一边。衙内教:“有好酒把些个来吃,就犒赏众人。”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

酒出来。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安在卓上,筛下一盏,先敬衙内——酒,酒!邀

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

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酲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衙内见

筛下酒色红,心中早惊:“如何恁地红!”踏着酒保脚跟入去,到酒缸前,揭开

缸盖,只看了一看,吓得衙内顶门上不见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只见血水里面

浸着浮米。衙内出来,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两银子与酒保,还了酒钱。那酒

保接钱,唱喏谢了。

衙内攀鞍上马,离酒店,又行了一二里路,又见一座山冈。元来门外谓之郭,

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迥。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

在恒山脚下,山势果是雄勇——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

缈,涧水潺亹。峦碧千山外,岚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屐重攀。季世

七贤虽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衙内恰待上那山去,抬起头来,见山脚下立

着两条木栓,柱上钉着一面版牌,牌上写著几句言语。衙内立马看了道:“这条

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马,叫:“回去休。”众人都赶上来。衙内指着版牌,教

众人看。有识字的,读道:“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

精灵不少,鬼怪极多。行路君子,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切不可经此山过。特

预禀知。”“如今却怎地好?”衙内道:“且只得回去!”

待要回来,一个肐膊上架着一枚角鹰,出来道:“覆衙内,男女在此居,上

面万千景致,生数般跷蹊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衙内既是出来畋猎,不入这山去?

从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可惜闲了新罗白鹞,也可惜闲了某手

中角鹰。这一行架的小鹞、猎狗、弹弓、弩子,都为弃物。”衙内道:“也说得

是。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人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

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

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衙内把马摔一鞭,先上山去,众人也各上山来。

可煞作怪,全没讨个飞禽走兽。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

神水,则看了一看,喝声采!从草里走出一只乾红兔儿来。众人都向前,衙内道:

“若捉得这红兔儿的,赏五两银子。”去马后立著个人,手探着新罗白鹞。衙内

道:“却如何不去勒?”闲汉道:“告衙内,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内道一

声:“快去!”那闲汉领台旨,放那白鹞子勒红兔儿。

这白鹞见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去浅草丛中便

钻。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一翅径飞过山嘴去。衙内道:“且与我寻白鹞子。”

衙内也勒着马,转山去赶。赶到山腰,见一所松林——松,松!节峻,阴浓。能

耐岁,解凌冬。高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蟠势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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