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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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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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宋金原是陈州娘

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

前因不断。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

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

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

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

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

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

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

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

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

无碍。”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

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停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

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

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随跟的小主郎,久病乞哀,暂容残喘。贼乃遣

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别处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

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

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中,

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徒回转,不惟无及于事,且有祸患!”众人都

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

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庙来。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

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

了,舟人问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

“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馀里,方歇。众人

奉承陕西客有钱,到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

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召唤了一只

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

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

钥,打开箱看时,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宝之类。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

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

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梁。馀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

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

制办日用家火,极其华整。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出色

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

拥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

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

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船上,煎好了

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

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宜春道:“真个在

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

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

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痨

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

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

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

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

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

回来,免被傍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

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想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

罢!”

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

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

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

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宜春

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

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

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

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

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

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

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

以见宋郎之面。”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我儿,是你

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没用了。你可怜我年

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

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黏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

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信,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

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

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

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

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

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

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

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公对

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

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

缓的偎他。”又过了月馀,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

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

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

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

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

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

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

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

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

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

元气。”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

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

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

刘公夫妇料想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

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顾了一只航船,径

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

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

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

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

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

“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亦

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

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

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王公道:

“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

室。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

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

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

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

“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吓坏了,

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

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

“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顾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

“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刘翁

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

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

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

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惊怪,道:“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

便向船艄说道:“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

自心疑。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

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

宜春听得,愈加疑心。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

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

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

容。”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换骨,故

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

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痨病鬼,

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妪道:

“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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