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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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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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

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

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

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

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

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

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

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

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

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

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公子再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

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

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

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

“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

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

“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

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

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十娘放开两手,冷笑

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

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

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

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

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

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

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

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

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

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

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

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

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

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

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

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

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

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

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

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

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

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

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

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

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

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

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

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

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

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

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当时旁观之

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

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

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馀,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

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

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

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

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

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

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

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来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

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

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

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第三十三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

世事纷纷难诉陈,知机端不误终身。若论破国亡家者,尽是贪花恋色人。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这浙江路宁海军,即今杭州是也。在城众安桥

北首观音庵相近,有一个商人,妖乔,名俊,字彦杰,祖贯钱塘人。自幼年丧父

母,长而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岁。夫妻不生得男子,止生

一女,年一十八岁,小字玉秀,至亲三口儿。止有一仆人,唤作赛儿。这乔俊看

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

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门首交赛儿开张酒店,雇一个酒大工叫做洪三,在

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进钱钞一应事务,不在话下。

明道二年春间,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京上新

河泊,正要行船,因风阻了。一住三日,风大,开船不得。忽见邻船上有一美妇,

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乔俊一见,心甚爱之,乃访问梢工,道:“你船中是

甚么客人?缘何有宅眷在内?”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检病故,今家小扶灵

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的小娘子,官人问他做甚?”乔俊道:

“梢工,你与我问巡检夫人,若肯将此妾与人,我情愿多与他些财礼,讨此妇为

妾,说得这事成了。我把五两银子谢你。”梢工遂乃下船舱里去说这亲事。言无

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这乔俊娶这个妇人为妾,直使得:一家人口因他丧,万

贯家资指日休。当下梢工下船舱问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这个小娘子,

肯嫁与人么?”老夫人道:“你有甚好头脑说他?若有人要娶他,就应承罢,只

要一千贯文财礼。”梢工便说:“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要娶一个二娘子,特

命小人来与夫人说知。”夫人便应承了。梢工回复乔俊说:“夫人肯与你了,要

一千贯文财礼哩!”乔俊听说大喜,即便开箱,取出一千贯文,便教梢工送过夫

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说与梢工,教请乔俊过船来相见。乔俊换了衣服,径过船

来拜见夫人。夫人问明白了乡贯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分付道:“相公已死,家中

儿子利害。我今做主,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

大马头去处,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这妇人与乔俊拜辞了

老夫人,夫人与他一个衣箱物件之类,却送过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

心中十分欢喜。乃问妇人:“你的名字叫做甚么?”妇人乃言:“我叫作春香,

年二十五岁。”当晚就舟中与春香同铺而睡。

次日天晴,风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

关,歇船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径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首,下

了轿,打发轿子去了,乔俊引春香入家中来。自先走入里面去与高氏相见,说知

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高氏见了春香,焦躁起来,说:“丈夫,你既娶来

了,我难以推故。你只依我两件事,我便容你。”乔俊道:“你且说那两件事?”

高氏启口说出,直教乔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正是:

妇人之语不宜听,割户分门坏五伦。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间男子几多人!当下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家,

我说也自枉然了。只是要你与他别住,不许放在家里!”乔俊听得说:“这个容

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他另住。”高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

处。家中钱本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

户等事,你自教贱婢支持,莫再来缠我,你依得么?”乔俊沉吟了半晌,心里道:

“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语。次日早起去

搬货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拣个吉日,

乔俊带了周氏,点家火一应什物完备,搬将过去。住了三朝两日,归家走一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半年有馀。乔俊刮取人头帐目,及私房银两,还

勾做本钱。收丝已完,打点家中柴米之类,分付周氏:“你可耐静,我出去多只

两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道罢,径到家里说与高氏:“我

明日起身去后,多只两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儿

道:“爹爹早回!”别了妻女,又来新住处打点明早起程。此时是九月间,出门

搭船,登途去了。一去两个月,周氏在家终日倚门而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

是冬景至了,其年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高氏在

家里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时节,只管不回?这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起

身不得,乃叫洪三将些柴米炭火钱物,送与周氏。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家哭

泣。听得敲门,只道是丈夫回来,慌忙开门,见了洪大工挑了东西进门,周氏乃

问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么?”大工答道:“大娘见大官人不回,记挂你无

盘缠,教我送柴米钱钞与你用。”周氏见说,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

上大娘大姐!”大工别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时分,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周氏道:“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门?”

只因这人来,有分教周氏再不能与乔俊团圆。正是:

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当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听得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时,见一

人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衣服。便问周氏道:“嫂子,乔俊在家么?”周氏答道:

“自从九月出门,还未回哩!”那人说:“我是他里长,今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

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们寻个人,你出钱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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