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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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与骚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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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等人;今天,人们根据他借了哪些书不还来判断接着我锁上箱子,在上面写上地址①。这时响起了报刻的钟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耳倾听,直到钟声消失。

①昆丁准备自杀。他把东西装进箱子,以便让别人以后带给他的家人。

我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水使我的手指又有些刺痛,因此我重新涂了些碘酒,我穿上那套新西服,把表放进衣袋,把另外那套西服、袖钮等杂物以及剃刀、牙刷等等放进我的手提包。我用一张纸把皮箱钥匙包上,放进一只信封,外面写上父亲的地址。我写了两张简短的字条,把它们分别封进信封。

阴影还没有完全从门前的台阶上消失。我在门里边停住脚步,观察着阴影的移动。它以几乎察觉不出的速度移动着,一点点爬进门口,把阴影逼口到门里边来。只不过等我听到时她已经在奔跑了①。在镜子里只见她一溜烟地跑了过去,我简直莫名其妙。跑得真快,她的裙裾卷住在手臂上,她象一朵花似地飞出镜子,她那长长的百纱打着旋曳在后百泛山了白光她的鞋跟咯嗒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手紧紧地把新娘礼服攥在胸前,一溜烟地跑出了镜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接着她跑下门廊我就再也听不见她的鞋跟响然后在月光底下她象是一朵云彩,那团面纱泛出的白光在草地上飘过,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她狂奔,衣服都拖在后面,她擦紧她的新婚礼服,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在那儿,T.P.在露水里大声说沙示水真好喝班吉却在木箱下大声吼叫。父亲在他流汗的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银护胸②。

①②昆丁脑子里浮现出凯蒂结婚那天的情景。班吉本能地感觉到凯蒂即将离开他,便在门外木箱下大声吼叫起来。挚爱班吉的凯蒂听到后不顾一切地朝班吉奔去安慰他。

②意思是:穿着大礼眼与白硬衬衣的父亲也气喘吁吁地跟着跑到了班吉眼前。

施里夫说①,“怎么,你还没有……你这是去参加婚礼呢还是去守灵?”

①回到“现在”,施里夫从小教堂回来了。

“我刚才起不来,”我说。

“你穿得这么整齐当然来不及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今天是星期天吗?”

“我想,不见得因为我穿了一次新衣服,警察就会把我逮起来吧。”我说。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指的是老在学校广场上溜达的那些学生①。你是不是也变得自高自大,都不愿去上课了?”

①指波士顿,哈佛大学在离波上顿三英里的坎布里奇。

“我先得去吃点东西。”门口台阶上的阴影已经不见了。我走到阳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我赶在我影子的紧前头,走下一级级台阶。报半小时的钟声打响了。接着钟声不再响了,在空中消失了。

“执事”①也不在邮局小我在两个信封上都贴了邮票,把给我父亲的那封扔进邮箱,给施里夫的那封揣进衣服里面的口袋,这时候我想起我上一次是在哪儿见到执事的了。那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②,他穿了一套C·A·R③的制眼,走在游行队伍里。如果你有耐心在任何一个街角多等些时候,你总会见到他出现在这个或那个游行队伍里。再前一次是在哥伦布或是加里波蒂或是某某人诞辰的那一天。他走在“清道夫”的行列里,戴着一顶烟囱似的大礼帽,拿着一面两英寸长的意大利国旗,抽着一支雪茄。在他周围都是一把把竖起的扫帚和铲子。不过,最后的一次游行肯定是穿着C·A·R·制服的那次,因为施里夫当时说。

①一个老黑人,他经常替哈佛学生办些杂事。昆丁在宿舍里留下的衣物是打算送给他的。

②每年的5月30日,为美国的法定节日。

③C·A·R·——“共和国大军”,内战时期对北军的称呼。

“嘿,瞧那老黑鬼,瞧你爷爷当初是怎样虐待黑奴的。”

“是啊,”我说,“因此他现在才可以一天接连一天地游行啦。要不是我爷爷,他还得象白人那样苦苦干活呢。”

我在哪儿都没有见到他。不过,即使是一个正正经经干活的黑人,也从来不会在你想找他的时候找到他的,更不要说是一个揩国家油吃闲饭的黑人了。一辆电车开了过来。我乘车进城。来到“派克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就在我吃饭时我听到钟敲响了。不过我想一个人至少得过一个钟点才会搞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人类进入机械计时的进程比历史本身还要长呢。吃完早饭,我买了一支雪茄。柜台上的姑娘说五角钱一支的那种最好,我就买了支五角的,我点着了烟来到街上。我停住脚步,一连吸了几口烟,接着我把烟拿在手里,继续向街角走去。我经过一家珠宝钟表店,可是我及时地把脸转了开去,到了街角,两个擦皮鞋的跟我纠缠不清,一边一个,叽叽喳喳,象乌鸦一样,我把雪茄给了其中的一个,给了另一个一只五分的镍币。他们就放过了我。拿到雪茄的那个要把它卖给另外的那个,想要那个镍市。

天上有一只时钟,高高的在太阳那儿。我想到了不知怎么的当你不愿意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乘你不备,哄骗你去做。我能觉出我后脖颈上肌肉在牵动,接着我又听到那只表在我口袋里发出的嘀嗒声了,片刻之后,我把所有的声音都排除掉,只剩下我口袋里那只表的嘀嗒声。我转过身来往回走,来到那个橱窗前。钟表店老板伏在橱窗里一张桌子上修表。他的头有些秃了。他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放大镜——那是嵌在他眼眶里的一只金属筒。我走进店堂。

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啼踏声,就象九月草地里的一片蛐蛐儿的鸣叫声,我能分辨出他脑袋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只大钟的声音。他抬起头来,他那只眼睛显得又大又模糊,简直要从镜片里冲出来。我把我的表拿出来递给他。

“我把我的表弄坏了。”

他把表在手里翻了个个儿。“敢情。你准是把它踩了一脚。”

“是的,老板。我把它从梳妆台上碰落在地上,在黑暗里又一脚踩了上去。不过它倒还在走。”

他撬开表背后的盖子,眯起眼睛朝里面看。“象是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不彻底检查不敢说到底怎么样,我下午好好给你看看。”

“我待会儿再拿来修吧;”我说。角叁不能请你告诉我橱窗里那些表中有没有走得准的?”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抬起头来用他那只模糊的、简直要冲出来的眼睛瞅着我。

“我和一位老兄打了个赌,”我说,“可是我今天早上忘了带眼镜。”

“那好吧,”他说。他放下表,从凳子上欠起半个身子越过栏杆朝橱窗里看去。接着又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现在是二十分——”

“别告诉我,”我说,“对不起,老板。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准的就行了。”

他又抬起头来瞅瞅我。他坐回到凳子上,把放大镜推到脑门上。放大镜在他眼睛四周印上了一个红圈,推上去后,他的脸显得光秃秃的。“你们今天搞什么庆祝活动?”他说,“划船比赛不是要到下星期才举行吗?”

“不是为划船的亭。只不过是一个私人的庆祝活动。生日。有准的没有?”

“没有。它们都还没有校正过,没有对过时间呢。如果你想买一块的话——”

“不,老板。我不需要表。我们起坐室里有一只钟。等我需要时我再把这只表修一修吧。”我把手伸了出去。

“现在放在这儿得了。”

“我以后再来吧。”他把表递给了我。我把它放进口袋。现在,我没法透过一片纷乱的嘀嗒声听见它的声音了。“太麻烦你了。我希望没有糟蹋你大多的时间。”

“没有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拿来就什么时候拿来好了。我说,筹咱们哈佛赢了划船比赛以后再庆祝不是更好吗。”

“是的,老板。恐怕还是等一等的好。”

我走出去,带上门,把嘀嗒声关在屋里。我回过头朝橱窗里看看。他正越过栏杆在观察我。橱窗里有十几只表,没有一只时间是相同的,每一只都和我那只没有指针的表一样,以为只有自己准,别的都靠不住。每一只表都和别的不一样。我可以听到我那只表在口袋里发出嘀嗒声,虽然谁也看不到它,虽然它已经不能再说明时间了,不过谁又能说明时间呢?

因此我对自己说就按那一只钟的时间吧。园为父亲说过,钟表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嚓卡嚓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微微形成一个角度①,就象一只迎风侧飞的海鸥。我一肚子都是几年来郁积的苦水,就象黑鬼们所说的月牙儿里盛满了水一样。钟表店老板又在于活了,他怄身在工作台上,放大镜的圆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打中间分开梳一中间那条纹路直通光秃的头顶,那地方象一片十二月排干了水的沼泽地。

①昆丁大概是在选择他自杀的时间。他选中的那只钟“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也就是说,是指在2:49或9:17上。

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五金店。我以前还不知道熨斗是论磅买的呢。

那伙什说:“这些是十磅重的。”不过它们比我想要的显得大了些。因此我买了两只六磅的小熨斗,因为用纸一包可以冒充是一双皮鞋。把它们一起拿是够沉的,不过我又想起了父亲所说的人类经验的reduetoabsurdum了,想起了我当初差一点进不了哈佛。也许要到明年才行,我想也许要在学校里果上两年才能学会恰当地干成这种事①。

①指自杀。

不过,把它们托在空中反正是够重的。一辆有轨电车开过来。我跳了上去。我没看见车头上的牌子。电车里人坐满了,大抵是些看上去有点钱的人,他们在看报,只有一个空座位,那是在一个黑鬼的旁边。他戴了顶圆顶礼帽,皮鞋银亮,手里夹着半截灭了火的雪茄。我过去总认为一个南方人是应该时时刻刻意识到黑鬼的存在的。我以为北方人是希望他能这样的。我刚到东部那会儿总不断提醒自己:你可别忘了他们是“有色人种”而不是黑鬼,要不是我碰巧和那么多黑孩子打过交道,我就得花好多时间与精力才能体会到,对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黑人还是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来看待他们,完了就别管他们。我早就知道,黑鬼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是他周围的自人的一种对应面。可是最初我以为没有了这么多黑人围在我身边我是会感到若有所失的,因为我揣摩北方人该认为我会这样的,可是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亚州,我才明白我的确是想念罗斯库司、迪尔西和别的人的。那天我醒来时火车是停着的,我撩起窗帘朝外张望。我在的那节车厢恰好挡在一个道口上。两行白木栅栏从小山上伸展下来,抵达道口,然后象牛角一样叉开,向山下伸去。在硬硬的车辙印当中,有个黑人骑在骡子背上,等火车开走。我不知道他在那儿等了有多久,但他劈开腿儿骑在骡背上,头上裹着一片毯子,仿佛他和骡子,跟栅栏和公路一样,都是生就在这儿的,也和小山一样,仿佛就是从这小山上给雕刻出来的,象是人家在山腰上设置的一块欢迎牌:“你又回到老家了”。老黑人没有鞍,两只脚几乎垂到了地上,那只骡子简直象只兔子。我把窗子推了上去。

“喂,大叔,”我说,“懂不应规矩?”

“啥呀,先生?”他瞅了瞅我,接着把毯子松开,从耳边拉开去。

“圣诞礼物呀!”我说。

“噢,真格的,老板。您算是抢在我头里了。是不?”

“我饶了你这一回。”我把狭窄的吊床上的裤子拖过来,摸出一只两角五分的硬币。“下回给我当心点。新年后两天我回来时要经过这里,你可要注意了。”我把硬币扔出窗子。“给你自己买点圣诞老公公的礼物吧。”①

①美国南方有这样的习俗:圣诞节期间,谁先向对方喊“圣诞礼物”,对方就算输了,应该给他礼物——当然不一定真给。昆丁回家过圣诞节,经过弗吉尼亚州,觉得回到了南方,心里一高兴,便和老黑人开这样的玩笑。这也是前面所说的他“想念”黑人的一种表现。

“是的,先生,”他说。他爬下骡子,拣起硬币,在自己裤腿上蹭了蹭。“谢谢啦,少爷,谢谢您啦。”这时火车开始移动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子,伸到寒冷的空气中,扭过头去看看。他站在那头瘦小得象兔子一样的骡子旁,人和畜生都那么可怜巴巴、一动不动、很有耐心。列车拐弯了,机车喷发出几下短促的、重重的爆裂声,他和骡子就那样平稳地离开了视域,还是那么可怜巴巴,那么有永恒的耐心,那么死一般的肃穆:他们身上既有幼稚的随时可见的笨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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