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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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与骚动-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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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牧师前面现在仍然领前走上讲坛的那个人,一阵难以形容的音浪升了起来,这是叹息,也是惊讶的声音与失望的声音。

客席牧师的身材特别矮小,穿的是一件破旧的羊驼呢外套。他有一张瘦小的老猴子那样的皱缩的黑脸。在唱诗班重新开腔,那六个孩子也立起来用尖细、胆怯、不成音调的气声参加进合

①这是一种圣诞节用的装饰品,一般为红色,用硬纸粘成,有皱折,张开时成钟形。唱时,会众一直注视着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他们有点愕然地打量着这个坐在魁梧伟岸的本地牧师身边的人,相形之下,他更象是个侏儒,更显得土里土气了。当本地牧师站起来用深沉、有共鸣的声调介绍他时,会众仍然用惊愕与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他,本地牧师的介绍越是热情,客席牧师的形象就越显得猥琐鄙俗。

“他们还这么老远的把他从圣路易请来呢,”弗洛尼悄没声他说道。

“我可见过主使用过比这更加古怪的工具,”迪尔西说。“好了,别吵了,”她又对班说,“他们马上又要唱歌了。”

那客席牧师站起来讲话了,他的口音听起来象是个白人。他的声音平平的、冷冷的、口气很大,好象不是从他嘴里讲出来的。起初,大家好奇地听着,就象是在听一只猴子讲话。他们先是以看一个人走钢丝的那种眼光瞧着他,看他如何在他那冷漠、没有变化的声音的钢丝上来回奔跑,做出种种姿势,还翻空心筋斗,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们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他那卑微猥琐的形象了。到最后,当他颓然倒在讲台上,一只胳膊搁在齐他胸高的讲经桌上,他那猴子似的身躯象一具木乃伊或是一只空船那样一动不动时,会众这才舒了口气,才在座位上挪动一下身子,仿佛刚从一场集体一起做的大梦中醒来。讲坛后面,唱诗班不停地挥动着扇子。迪尔西悄没声他说了一句:“快别吵了。他们肯定马上就要唱歌了。”

这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弟兄们。”

牧师没有动弹。他的胳膊仍然横搁在桌子上,当这个宏亮的声音的回声在四壁之间逐渐消失时,他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这声音与他方才的声音相比,不啻有霄壤之别,它象一只中音喇叭,悲哀、沉郁,深深地嵌进他们的心里,当愈来愈轻的口音终于消逝后,这声音还在他们的心里回荡。

“弟兄们,姐妹们,”这声音又响起来了。牧师抽回手臂,开始在讲经桌前走来走去,双手反剪在背后,益发显得瘦小了,他身子低伛,象是个长期与这残酷的土地苦苦搏斗而被拴住在土地上的人。“我把羔羊①鲜血的事迹铭记在心!”他在扭成绞花形的彩纸和圣诞纸钟下面踏着重重的步子走来走去,低伛着身于,双手倒扣在背后。他很象一块被自己连续不断的声浪冲击得磨去了棱角的小石头。他也很象是在用肉身喂自己的声音,这声音象个魔女似的狰狩地咬啮着他的内心。会众们仿佛亲眼见到那声音在吞噬他,到后来他消失了,他们也消失了,甚至连他的声音也化为子虚乌有,只剩下他们的心在相互交谈,用的是吟唱的节奏,无需借助活语,因此,当他终于又靠在讲经桌上喘口气时,他那张猴脸往上仰着,他的整个身姿很象十字架上那个圣洁、受苦的形象,脱去了原本的卑微猥琐的气质,好象那是一件完全无足轻重的事,这时,会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一阵呻吟,此外,还有一个妇女用尖细的声音喊了一句:“是的,耶稣!”

随着时光在头顶上疾驰,那些昏暗的窗子明亮了一阵之后又退回到阴森森的昏暗里去。外面路上有一辆汽车驶过,在沙地上费劲地挣扎着前进,声音逐渐消失。迪尔西背脊挺得笔直地坐着,一只手按在班的膝盖上。两颗泪珠顺着凹陷的脸颊往下流,在牺牲、克已和时光所造成的千百个反光的皱折里进进出。

“弟兄们,”牧师用嘶哑的耳语说道,身体一动不动。

①《圣经·新约》中把耶稣称为“上帝的羔羊”;并认为可用”羊羊的血”把人的罪恶涤洗干净。

“是的,耶稣。”那个女人的声音喊道,不过已经压低一些了。

“弟兄们,姐妹们!”牧师的嗓子又响了起来,这回用的是中音喇叭的声音,他把手臂从讲台上挪开,站得笔直,举起了双手。“我把羔羊鲜血的事迹铭记在心!”会众没有注意他的口音与语调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黑人的,不过,他的声音把他们摄住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轻轻地摇晃起来。

“漫长。寒冷的岁月——哦,我告诉你们,弟兄们,漫长、寒冷的岁月——我见到了光明,我见到了神谕,可怜的罪人啊!它们穿过了埃及,那一辆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一代又一代。以前的富人,而今安在,弟兄们啊?过去的穷人,而今又安在,姐妹们啊?哦,我告诉你们,漫长。寒冷的岁月流逝了,如果你们没有救命的牛乳和甘露,那将如何呢!”

“是的,耶稣!”

“我告诉你们,弟兄们,我也要告诉你们,姐妹们,这样的一天总会来临的。可怜的罪人说:让我躺在主的身边吧,让我放下我沉重的负担吧。到那时,耶稣又会怎么说呢?弟兄们啊?姐妹们啊?你们把羔羊鲜血的事迹铭记在心了吗?因为我并不想使天堂承受过重的负担!”

他在外套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会众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片低沉的呻吟:“(口母)——:”那个女人又在叫了:“是的,耶稣啊!耶稣!”

“弟兄们!你们看看坐在那儿的那些小孩子。耶稣有一度也是这副模样的。他的妈咪经受了荣耀与痛苦。也许,有时候,在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她抱着耶稣,天使们唱着歌催他入眠;也许她朝外面张望,看见罗马的巡警在门前经过。”他一面擦脸,一面踩着重重的步子走来走去。“听我说,弟兄们!我看见了那一天。玛丽亚坐在门口,膝头上躺着耶稣,小时候的耶稣。就跟坐在那边的小孩子一样,是小时候的耶稣。我听见天使们歌唱和平,歌唱荣耀;我看见闺上了的眼睛,看见玛丽亚跳起身来,看见那兵士的脸,他在说:我们要系人!我们要杀人!我们要杀死你的小耶稣!我听见了这可怜的妈咪的哭泣声和哀诉声,因为她得不到主的拯救,主的神谕!”

“(口母)——!耶稣啊!小耶稣啊!”这时,另一个声音尖厉地喊道:

“我看见了,耶稣啊!哦,我看见了!”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光是声音,没有词句,就象是从水里冒出来的气泡似的。

“我看见了,弟兄们!我看见这景象了!看见这令人震惊、令人昏聩的景象了!我见到了髑髅地①,那儿有圣树,看见了小偷、强盗和最最卑鄙下流的人;我听见了那些大话,那些狂言:如果你是耶稣,干吗不把十字架扛起来走呀!我听见妇人们在哭泣和夜间的哀悼声;我听见了啜泣声、号哭声,听见上帝把脸掉过去说:他们真的杀死了耶稣;他们真的杀死了我的儿子!”

“(口母)——!耶稣啊!我看见了,耶稣啊!”

“盲目的罪人啊!弟兄们,我告诉你们;姐妹们,我对你们说,当上帝掉过他那无所不能的脸去时,他说:我不想使天堂承受过重的负担!我可以看见鳏居的上帝关上了他的门;我看见洪水在天地间泛滥;我看见一代又一代始终存在的黑暗与死亡。接下去呢,看啊!弟兄们!是的,弟兄们!我看见了什么呢?我看见了什么,罪人们啊?我看见了复活和光明;看见温顺的耶稣说:正是因为他们杀死了我,你们才能复活;我死去,为的是使看

①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见辣相憎奇违的人永远不死。弟兄们啊,弟兄们!我见到了末日的霹雳,也听见了金色的号角欢响了天国至福的音调,那些铭记羔羊鲜血的事迹的死者纷纷复活。”

在会众的声浪与举起的手的树林当中,班坐着,心醉神迷地瞪大着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迪尔西在他旁边坐得笔直,呆呆地安静地哭泣着,心里还在为人们记忆中的蒜羊的受难与鲜血难过。

一直到他们走在中午明亮的阳光下,走在沙砾面的土路上,分散的会众形成一个个小圈子在轻松地聊天时,迪尔西还在哭泣,无心参加别人的聊天。

“他真是一个顶呱呱的牧师,我的天!他起先好象不怎么起眼,可是后来真够味儿!”

“他看见了权柄和荣耀。”

“是的,一点不错。他真看见了。面对着面亲眼看见了。”

迪尔西没有出声,泪水顺着凹陷、迂回的渠道往下流淌,她脸上的肌肉却连颤动都不颤动一下包她昂起了头走着,甚至也不设法去擦干眼泪。

“您这是干吗,妈咪?”弗洛尼说。“这么多人都在瞧着您。我们快要走到有白人的地段了。”

“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①,”迪尔西说。“你不要管我。”

“什么初什么终的?”弗洛尼说。”

“你别管。”迪尔西说。“我原先看见了开初,现在我看见了终结。”

①参见《圣经·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十三节:”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

可是,在她们来到大街之前,她还是停住了脚步,撩起裙子,用最外面那条衬裙的裾边擦干自己的眼泪。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班践瞒珊珊地走在迪尔西的身边,望着勒斯特在前面做出种种怪模样,活象一只傻笨的大狗在看着一只机伶的小狗。勒斯特一只手拿着伞,那顶新草帽斜戴在头上,在太阳光底下显得狠相毕露。他们来到家门口,拐了进去。班马上又呜咽起来了。有一阵子,他们都朝车道尽头的大宅望去,这幢房子方方正正的,已经好久没有上漆粉刷,有柱廊的门面摇摇欲坠。

“今儿个大宅子里出了什么事啦?”弗洛尼说。“反正是出事了。”

“没出什么事。”迪尔西说。“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白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

“反正是出了事,”弗洛尼说。“今儿一大早我就听见他①在哼哼。当然,这一点也不于我的事。”

“我可知道是什么事儿,”勒斯特说。

“你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迪尔西说。“你没听见弗洛尼刚说过这跟你一点也不相干吗?你把班吉带到后院去,别让他闹,等我准备好午饭就叫你。”

“我可知道昆丁小姐在哪儿,”勒斯特说。

“那你就给我闭嘴,”迪尔西说。“什么时候昆丁需要你的忠告,我会通知你的。现在你们快给我走,到后院玩儿去。”

“您难道不知道他们在牧场上一开始打球,情形会怎么样吗?”

“他们一时半刻还不会开始呢。到那时,T·P·就会回来带他

①指班吉。去坐马车了。来,把那顶新帽子摘下来交给我。”

勒斯特把帽子给了她,然后和班穿过后院。班还在哼哼,只是声音不算大。迪尔西和弗洛尼走进小木屋去,过了一会儿迪尔西出来了,又穿上了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裙子,她走进厨房。炉火已经熄灭了。整幢房子没有一点声音。她系上围裙,朝楼上走去。哪儿都没有一点声音。昆丁的房间还和他们离开时一个样。她走进去,捡起内衣,把长统袜塞口到拍展里,关严抽屉。康普生太太的房门关着。迪尔西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倾听着。接着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一股浓烈的樟脑气味。百叶窗关着,房间里半明半暗的,那张床也隐没在昏暗中,所以起先她还以为康普生太太睡着了呢。她正要关上门,床上的那位开口了。

“嗯?”她说,“是谁呀?”

“是我,”迪尔西说。“您需要什么吗?”

康普生太太没有回答。她的头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杰生在哪儿呢?”

“他还没回来呢,”迪尔西说。“您需要什么吗?”

康普生太太一声也不吭。象许多冷漠、虚弱的人一样,当她终于面临一场不可逆转的灾祸时,她倒总能从某个地方挖掘出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一股力量。在现在的情况下,她的力量来自对那个真相尚未大白的事件的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

“哦,”她终于开口了,“你找到那样东西了码?”

“找到啥?您说的是啥?”

“字条。至少她应该考虑得周到一些,给我们留下一张字条的吧。连昆丁①也是留了的。”

①指她的大儿子。

“您说的是什么呀?”迪尔西说,“您不知道她什么事也没有吗?”我敢打赌,不到天黑她就会从这个门里走进来。”

“胡说八道,”康普生太太说,“这种事情是遗传的。有什么样的舅舅,就有什么样的外甥女。或者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不知过她象谁更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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