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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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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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村高得怎样了?”我问姑夫。

“我产村?唉……”他叹了一口气,“共产党的好经叫你五叔给念歪了。可那些歪经他倒念得蛮顺口!”“怎么回事?”“快分烂包了!完全像土改一样。不过,地主不是过去的刘国璋,是生产队了!”姑夫痛心地摇了摇他雪白的头。

“政策不是委明确吗?”

“你五叔有你五叔的政策!他常制定土政策哩!”姑夫忧郁地一笑。姑姑已经把饭端上来了,这方面的谈话就此中断。

我一边吃香喷喷的臊子面,一边想起我和五叔的上次相遇。他曾那么强烈地反对责任制,但现在他也挡不住了。他在张家堡可以一手遮天,但他的巴掌毕竟太小了。遮不住中国的天,在社会变革的巨大潮流中,他和高家村的高明楼那些人是渺小的。好,他们现在也搞责任制了。不过,从姑夫的话中可以感到,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吃完饭,来了一个青年人。

这位青年人愁眉苦脸地对姑夫说:“张大叔!你看这怎么办呀?我志高叔全给我分了些三等地!”

“为什么?”姑夫瞪着眼问。

“他说不为什么,就给我分坏地,还骂我富农的孙子翘狗尾巴哩……”小伙子的眼泪都涌出来了。

姑夫气得白胡子直颤,说:“而今党的政策明明的嘛!志高怎能这样胡来哩!”“大叔,你能不能给他说说?”

“你回去,我说!”小伙子说了一串相谢话,走了。

五叔的“土政策”我立刻领略了一件,这的确太不像话了。姑夫对我苦笑了一下,说让我先自己呆一会,他要去喂猪了——姑姑这两天胳膊疼,提不起猪食桶。

已经是傍晚了。我一个人在窑里转看了一看,摆设还和我以前来时一样,没有增添任何一点什么。岁月除去使老两口渐渐衰老外,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大喜大福而且,我的表弟已经和我亲弟弟一般大小,已经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这又给两个老人增添了许多忧愁。他们怎么能拿得出上千元彩礼呢?按说,大表哥另家后,姑夫家三口人,两个出众的庄稼人,加上姑姑的勤劳,这个家庭完全可以富裕而殷实。可是结果每年都几乎连肚子都吃不饱。如果他们是些二流子,那活该,可他们是怎样的庄稼人啊!一年四季,恨不得用脑袋去耕耘土地。为了多挣点工分,两个男劳力,两个男劳力连个集都不敢去上,量盐买油,都是姑姑颠着小脚到城里去的。

我想,只要实行责任制,姑姑家和我们家一样,他们的劳动完全可以创造出比现在多好多倍的价值来。

就在我这样乱算的时候,门被掀开了。

我以不最姑夫。一看,原来是五叔!

“哈呀,我中午就听说你来了,当时忙得没顾上来看你。这回你可要多住几天!”五叔进门后就嚷嚷着说。

“不能多住,明天就走。”我给五叔弟上一根纸烟。

他接过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然后感叹地说:“世事变化可真大呀!上次咱们见面到现在刚刚半年,就一下乱套了!我那时听说要单干,就像听故事一样,以为那是胡扯哩,可现在就实行开了!”“这是责任制,不叫单干。”我纠正他说。

“名词不一样了,可还不是单干哩!”五叔不以为然地把嘴一撇。这时我想起上次见面,五叔曾要我给副食公司我的那个同学“做点工作”,让他儿子转正哩。可我却一直没有“做工作”。现在赶忙先对他说:“五叔,你上次吩咐的那件事,我还没给我的同学说哩……”

“不麻烦你了,你看屁事了不顶!现在这政策硬了,恐怕迟早都得回来。”五叔先知先觉地预言了儿子的的结局。“不过,混了几天公家饭,娶了个没出钱的媳妇,这也划得来了!”了又补充说。“你们村也开始实行责任制了吗?”我问五叔。

“不开始行吗?上面口了很硬,咱个平头老百姓怎顶得住?君娃,你好好在咱农村记录一下,你是记者,权大!好好给上面反映一下,农村烂包了,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他痛心疾首地说。他仍然是他的老认识。对于这个“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我觉得他现在已经相当可笑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姑夫进来了。

姑夫把猪食桶往脚地上一放,开口就问五叔:“你怎给前村的治亮光分三等地?”“怎?”五叔瞪起眼。“富农的孙子他跳啥哩?现时虽说不让进成分了,但他就要和贫下中农平起坐了吗?”“现在共产党哪一条说要给富农出身的人分三等地?他爷是富农,他也是富农吗?”姑夫也瞪起了眼。

“好哥哩!你向来是个没立场的人!按你这样说,把原来他家的地都再分给他家!那都是一等地!你旧社会给治亮他爷揽工,你现在再给治亮揽工去!”五叔挖苦地说。

“放你的臭屁!”姑夫以当哥和身分对五叔破口了,你再这样胡弄,快倒霉了!不信你等着看!”姑夫吼叫着说。

五叔因为姑夫当着我的面骂他,气得脸通红。但他可不能对他哥破口,只好悻悻地站起来,准备告辞了。

“你明天就把属于治亮的一等地给人家分了!你现在不给人家,将来也不得过去,你屙下的要你吃!”姑夫毫不客气地对准备起来身的五叔说。五叔看了看我,脸更红了,他转过头对他哥求饶似地说:“我就是错了,你好好说嘛,我改就是了。动不动就骂我,我成你的儿了!”他说完,匆匆和握了握手,就怏怏不快地走了。

五叔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

姑夫也笑了,说:“对这种人,就得骂!这几年,不是我时不时敲打一下他张家堡早叫弄成个赤土滩坪了……”

这时候,我姑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饲养院里打开架了!”“为什么?”姑夫说。“为分东西……”姑姑说。

“咱看看去。”姑夫对我说。

我于是跟着姑夫来到了张家堡前村的饲养院里。

一进院子,我们就看见了一个极其混乱的场面。

人们纷纷拥挤在棚圈里拉牲口——听说是按抓纸蛋分开的。因此,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大骂骂。有一个老汉竟然蹲在一角落里放开声哭着。

另外的地方,集体的东西都按五叔制定的土政策在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架打。甚至一根牛缰绳都要剁成几截……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立刻就表现出来。有些东西哪怕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个均等地分上那么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

我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对这种状况已经不能熟无睹了。因为我看见有些有竟然把队里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块,像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他们说拖拉机上的钢好,拿回去能打造老镢头。我立刻让姑夫去叫五叔。我自己开始规劝打架的人和破坏东西的人。但这些人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说书记让这样分,你管得吗?姑夫气急败坏地回来了。他说没找见我五叔。

正好我表弟赶来了,他匆匆地问候了我一声,然后着急地对我姑夫说:“爸!我爸队里的公窑都平价卖给私人了……”“那你是干啥的?亏你还是个团书记哩!你羞先人哩!明天等着看吧,半村人都会叫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姑夫气愤地指教儿子说。“我五爸说单干了,还要公窑干什么!他现在正领着队干部分公路边的树哩!”“天老子呀!这家伙不要命了!他现边上的树怎敢分嘛!虽说是队里栽的,可公路是公家的嘛!你等着看吧,树一分开,一两天就被连根刨了!这还了得!是这,你腿快、赶快去公社叫个干部来,最好是来个领导!”姑夫命令我表弟说。

“我的面子怎能把公社领导请来……”表弟嘟囔着说了一句。“你说,张家堡分东西打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快去!到你五叔家把他的自行车骑上,叫公社的人连夜上来!”

表弟撒开腿跑了……两个钟头以后,公社书记就亲自跑来了。他也显然对张家堡这个局面生气极了,把五叔狠狠批评了一顿。公社书记让社员都把东西交回来,破坏了的生产工具,谁破坏了谁赔钱。他宣布:张家堡大队的责任制先缓后搞,公社要专门派工作组来苏助进行……五叔当时给公社书记作了检讨,说他水平低,没把事情弄好;说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这个骚乱的夜晚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我躺在姑夫家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如果我是公社书记的话,今晚上我就会把五叔的书记职务撤了。可是……他将仍然是张家堡的领导人。

我想起他说的“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话,他把什么事都看成了运动。他实际上也就是前多年各种各样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培养的一种干部,他患了一种“运动”病。

于是,我又想起了上一回我和五叔相遇的情景——那是我自童年见罢他后第二次遇见他,又是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场所,因此留下的印象很深……

第五节

第一次相遇这是一个混乱的的年月。

江青在全国推广小靳庄经验,要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民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这个政治游戏一时风得全国农村。赛不赛诗,唱不唱样板戏,学不学小靳庄经验,拿当时最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路线问题,”许多县为了“紧跟形势”,纷纷派出专人去开津的小靳庄参观学习。参观大寨,参观小靳庄,在当时已成为一种相当时髦的行为。有些穷得一个劳动日只值几分钱的队,也要拿出一笔经费让他们的大队书记去朝拜这两个圣地。学习小靳庄的活动一开始,报纸的报道照例要立刻在版面上反映出来,而且无疑应该是这一时期报道的重点。总编辑召开了紧急会议,让各部立即下去采访。我们家乡所在地区属于革命老区,在这些政治运动中照例列为重点报道地区,我也被临时抽到了这一报道班子,和一群记者来到我们地区。

到地区革委会政工组解了一些一般情况,这个记者组就分头下到了各县。我各另一各记者来到了我们县。据地区政工组负责人讲,我们县这方面的工作是全地区的“样板。”

县政工组得知我们是来采访这面活动的,当天下午就在县礼堂举行了县级各单位学习小靳庄赛诗会。在这个闹哄哄的赛诗会上,一群一群的人轮流上台,又唱又叫。有一个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也自告奋勇上台念了他自己胡诌的一首“诗”。县政工组长竟然和他老婆一块上台唱样板戏,他扮李玉和,他老婆扮个李铁梅,当他老婆叫他“爹”时,台下人笑得几乎发了疯。我坐在“贵宾席”上,痛苦得如坐针毡。一切都目不忍睹。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专为我产两个人安排的。尊贵的人啊,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同得却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他在这样的场所里十分活跃。他拿出记者的派头,举着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乐乎。我尽管反感所有这一切,但只能把一切烦恼理在心头。我是个渺小的人物,没勇气公然去反抗这类东西;我只是还没有丧失正常人的感觉罢了。

当天晚上,我在县副食公司工作的一个同学请我到他家吃饭。他是我中学的同学,人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现在已是副食公司革委会的副主任了。

在饭桌上,我的同学首先攻击了我一番:“你们这些人,真是些厚脸皮的吹鼓手。今天可以骂自己的昨天,明天又可以骂自己的今天,自己经常打自己的嘴巴,可连脸都不红一下。这就是你们!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是个直筒子。比如说你来采访这狗屁小靳庄经验吧,县上前几在就听说了,命令各单位停工停产搞这玩艺。连我们的门市部都被迫关了门,群众连酱油醋都买不上。中国人现在都成猴了,什么丑都得出。幼稚、荒唐、愚蠢、疯狂!”他愤怒地喊叫说,已经不能自己了。我对他谈了我内心的痛苦。他说他理解我;说就是他自己,人家让关门停止营业也得照办。是的,人们现在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于正直人来说,只是不要让自己的心也黑了。这天晚上,我们谈得很多,两个人几乎都喝醉了。深夜,他送我去县招待所。我们两个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走过昏暗的街巷。一路上,由于酒醉勾起了许多伤心事,我们竟然都抽抽嗒嗒哭了起来。我们记起了小时候,我们戴着红领巾,就在这些熟悉的街巷里手拉手走过,天地一片阳光灿烂,我们的心灵愉快而纯净。当时我们曾发誓长大后要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创造不平凡的业绩。现在我们已到年富力强之时,生活却变得这样令人失望。我们不得不清醒地走在人生的岐途上,白白地糟蹋掉自己最宝贵的年华!

回到旅社以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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