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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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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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元芳便把董小宛的情况细诉了一遍,她认为这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多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何况有人替夫君奉墨侍砚。

老夫人道:“芳儿呀!你真是贤惠宽厚。只要你容她得下,娘也就听之任之吧!”

过了元旦,冒辟疆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几个梦,睁开眼便看到了春暖花开。佳期终于来临。时间过得好快,就像渴望长大的孩童,没长大时觉得时光漫长,长大之后又觉得光阴消逝得太快。

冒辟疆备了一份厚礼,择了吉日等着赶往苏州接董小宛到如皋。他自己不停地翻查《易经》,但次次都演出凶卦来,他便闷闷不乐。苏元芳每天晨占鹊喜,夜卜灯花,总是心神不宁,便不放公子走。

冒辟疆挨了些时日,眼见得桃花红、柳儿绿、菜花黄、梨花白。终于一拍案几道:

“此行就是直达地府也非行不可。”将一册《易经》朝房角一扔。听到声响,茗烟慌忙跑去拣起来,用嘴吹去上面的灰。

冒辟疆带了茗烟,每人背一包裹,先叫冒全去雇了船,经往龙游河上了船,挂帆破浪而去,长江已遥遥在望。

他站在船头,看着空中的鸟儿,心想人要长出翅膀就好了。这时,他仿佛感到董小宛似乎站在那远处向他遥遥招手。

此情此景,正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短短的几天路途,饱含了何等的眷念。

他站在船头,尽是些相思情话在胸中翻涌,每遇关键的字眼他推敲再三,乃至于手舞足蹈,终于吟成一首《满庭芳》:

弦和香云,笛动春草,欲寄雁尺天门。

莫停征棹,莺语绕烟村。

常记琼楼旧事,喜牵手,对雨花纷。

落魂,飘天际,朱门寒鸦,自饿三分,独上得青楼,风流雾存。

衰发得遇豆蔻,萧瑟处,新春雁痕,任船头,和风望断,桃李未黄昏。

茗烟听他得意地吟罢,也从船舱中钻出来,说道:“公子,我也想了首诗,让我念给你听。”说罢便摇头晃脑地念道:

春雷来打我,如我打破锣。

声声断人肠,满眼含泪波。

别后两日,一骑快马奔到冒府,骑者军旅打扮。他急急忙忙跳下马,脚跟站立不稳,身体猛撞到院门上。但听得“哗啦”一声响,半扇院门被他撞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朝跑来的的冒全大声叫道:“快,快!”

冒全接过信,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并用火漆封了口。

他随手交给匆匆赶来的苏元芳,她发现信封背面写着“十万火急”,心知不妙,肯定是老爷出了什么事,怪不得这几天心神不定。

她问信使,老爷究竟出了什么事?信使摇摇头,告诉她自己只是最后一站驿使,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驿使的职责就是要根据信的缓急选择或快或慢的脚力将信送达目的地。苏元芳叫两个雇工带驿使去休息,备酒肉款待。另叫两个雇工修理院门,便叫冒全到厅堂中商议。眼见得情况紧急,冒辟疆又走了,却不敢告诉老夫人,只怕信会带什么灾难使她老人家承受不起。

苏元芳眼见无人作主,便动手撕了火漆封条,按捺住焦急抽出信。冒全看见她咬着嘴唇,读着信,泪如泉涌,信未读完,早已泣不成声。冒全心知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只见他快速将信塞回信封,抹了泪对冒全道:“管家,快!无论如何都要把公子追回来。”

冒全极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此刻事发突然,也顾不得了,他将信塞进贴胸衣兜,在银柜中抓了几两碎银子,再去马廊中牵出一匹青花马,飞身上鞍,朝苏元芳拱拱手,挥鞭打马而去。如皋道边的摊贩只看见青花马和灰衣人如光闪过,惊叹道:“好快的马。”

他未沿龙游河走,而是抄了一条荒僻的近路直奔张家港,他知道冒辟疆早已进长江。

到了港口,他看着岸边连绵的大小船只,数不清的桅杆直冲云霄,心里想:凭这些船怎能追上公子呢?只有海盗的快船才能追上。想到海盗,他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表弟龙游,此人十六岁就在长江上靠抢船为生,人称“一楫夺命”。

也许他有办法。

他骑着马沿着江岸顺水而下,只半天功夫便看见龙游的住宅。这住宅怪模怪样的,有一半悬在水上。冒全飞身下马,龙游正在门前看几个伙计斗鸡赌博,一看见他便笑哈哈地迎了上来。

江湖中人义气当先,龙游听冒全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想雇一只快船追回冒公子,一拍胸脯道:“表兄,此事包在我身上,保管今天黄昏追上他。”他回头朝那群斗鸡的伙计喊道:

“兄弟们,起航。”

那些懒洋洋斗鸡的闲汉,听说要出航,忽然来了精神。冒全这才看出这些人个个凶悍,都是浑身蛮力的汉子。

只见几条汉子用缆绳扯住大船的帆,用手一拉,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帆船便张开来。

冒全正诧异间,从中驶出一条黑漆漆的小船,龙游手执盾牌和长茅,威风凛凛站在船头,示意冒全快些上船。

果然是一条快船,刚扯满风帆,船已到了江心,朝江阴方向破浪追去,江上的船只瞧见桅杆顶端的一条黑龙幡旗,纷纷躲避。在江岸较窄的地方可以瞧见许多船夫正舍了船朝岸上拼命地跑。

因为顺风,船家也得清闲,只是把住舵不让船被浪头打偏。船上的船工息了橹,扯了渔网,在船舷边撒了一网,然后用力将湿淋淋的网拖上船来。冒辟疆和茗烟正闲得无聊,到船头帮着拣鱼,把小鱼全扔回江中,剩下一条大鱼,长约二尺许,通体雪白,水手道:“公子好运气,这是有名的雪鲟。”

于是,就在舱中架了铁锅,支了三脚,点了火,慢慢烧制这条美人鱼。舱中顿时飘满鱼香,舷窗外翠绿的江岸和岸上的花树缓缓出现。船上人把筷子叫高竿,把碗叫船钵。冒辟疆和茗烟痛快地美餐一顿。鱼肉细嫩,入口则成颗粒状,轻轻一咬,每颗肉粒就化为鲜美油汁,满嘴芳香,鱼刺自然剥离而出。乐得冒辟疆很想写首诗。

吃罢鱼,船家进舱喝碗汤。水手去掌舵,冒辟疆在船尾洒尿,看见天际边出现一艘漆黑的快船,开始只有一点,一会儿便变大了,他说:“好快的船!”

船工不经意回头看了看,黑船上的龙旗隐约可辨,“妈呀!”他惊叫道:“老大快!

我们完了!”

“什么?”船老大扔了碗,慌慌张张跑到船尾,黑船已越来越近。他抢过舵,命令船工:“快操橹,咱们看看能避到岸边吗?”他又回头对冒辟疆道:“公子,你快进舱躲避,我们遇上海盗了。”

冒辟疆一听海盗,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忙躬身钻进船舱,茗烟将舷窗一扇扇关紧,哀声叹道:“完了,完了。”想不到这身肉只有喂大鱼。

船老大和船工一起努力,这条船也快了起来,黑船和它的距离也稍稍拉大了些。冒辟疆心想:按这种速度,拢了岸还来得及逃。然而就在他庆幸之时,黑船的两边忽然各伸出四条巨大的长橹,整齐地划动,像八条腿的水蜘蛛,擦着水面飞速追上来。

渐渐逼近,船老大和船工彻底绝望了,腿也软了,便丢了舵和橹,跪在船尾,颤抖着,话也说不出来。

龙游威风地站在船头。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这条船,他真想把这两个船夫刺死扔进长江喂鱼,但是今天没有兴趣。他亮开嗓门问道:“两个狗头,看到老子还敢跑,不想活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的确没看见!”“我问你们,刚才站在船尾的那个公子可是冒辟疆冒公子?”

“这?这……,”船夫犹豫不决。

龙游把眼一瞪。“是不是?”

“是,是,是,正是如皋冒公子。”

冒辟疆在舱中听得,只道今天在劫难逃,想不到海盗竟冲着自己而来,怪不得出门前打封全是凶封,悔不该不听夫人劝阻,未择吉日而行。他按住茗烟的肩头道:“如果我遭了什么不幸,你一定要赶到苏州见见董小宛,告诉她我没有忘记去年的约定。”茗烟哭着点点头。

他自知躲避不了,便横了心钻出船舱,站在船头。龙游细细打量一下,但觉此人比想象的更飘逸洒脱,看来兄弟没白费力气。龙游这才扔了盾牌和长矛,就在船头一揖道:“冒公子,幸会。”

冒辟疆诧异之时,瞥见黑船舱中钻出一个人来,竟是冒全,他叫了声:“冒管家。”

茗烟听他一叫,也站出舱来。两艘船碰了一下又荡开了,几个海盗再用搭钩一拉,便稳稳当当靠在一起。冒全跳过船来,从怀中抽出信递给冒公子,也不说话。

冒辟疆见封底“十万火急”字样,也知情况紧急,打开信细看,脸色刷地一下变成土色,众人都感骇意。信中写道:

辟疆吾儿:

父移镇衡阳,鞠躬尽瘁,未曾错失,正月献贼攻襄阳,为父不远千里增兵赴围,乃保重镇,忽圣旨下,责臣重罪,父冤在死狱,自虑虽死无憾,然家中人丁生之赖我,吾安敢私死,见为父终遭劈祸,吾儿当肩重担,抚恤亲疏,父于黄泉之下感佑吾儿。吾儿志当鹰隼,勿负国家。吾儿切记!

衡阳军狱父崇祯十五年二月初冒辟疆脸色惨如白纸,手指一松,江风将一纸梨花笺吹入船舱,他大叫一声,血气攻心往后便倒。冒全、茗烟不及伸手,但听“哗啦”一声,人已栽入水中。黑船上几名强盗看得分明,一齐扎入水中,托住冒辟疆,将他救上船。几名海盗踏水如履平地。

冒辟疆经江水一激,已经慢慢醒来,不禁泪如雨下。冒全即叫龙游掉转船头,火速赶回。当天下半夜,黑船悄悄驶回原地。

第二天,冒辟疆思来想去,只有进京冒死为父请愿,才能救父亲,决心像一颗钉子狠狠地敲进心中。他对冒全和龙游说了自己的想法,请冒全速回如皋家中,一切照应就全靠他了。茗烟也想跟他进京,冒辟疆未允。

龙游听他言辞之中充满了赴死的豪情,内心佩服,当即送她一匹塞北名驹,并修书一封让他路经河南时,可去找他的同族兄弟龙兰,此人绰号“一枝梅”,是江湖上有名的侠盗。

冒辟疆翻身上马,果然是匹好马。他拱拱手辞了众人,望北方策马而去。

这一路,都已是春天。进了河南境内,便已是仲春时节。

道路上每个村庄和城镇纷纷扬扬飘着细絮的杨花,杨花顺着呼吸爬进咽喉,弄得冒辟疆浑身不舒服。他恨这似花非花的东西。

这天黄昏,他在一片田野之上奔驰,心里焦急,担心自己白天赶路,错过了落宿地,特别是看见一座矮山丘的树丛上,密密麻麻站着乌鸦,另有几只在空中盘旋,这伤感的鸟儿总是令人心寒。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放眼观望,田野上空无一人。

到达山丘下,他跳下马,看见一条清清的溪流闪着的光流过一片宽阔的草坪。他跳下马背,牵马饮水,自己也洗了把脸。

小溪边的一树后忽然钻出一个小男孩朝他招手。他警觉地看看四周,依旧空旷无人而且夜幕已快降临,太白星已经升上西天,这个男孩不可思议地出现,像个幽灵。他迟疑着走过去,男孩蹲下身指着草坪说:“叔叔,多美的花儿。”冒辟疆透过淡淡的夜幕看见几朵蓝色的小花点缀在草坪上。

冒辟疆问道:“孩子,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我等我大叔,他带我出来玩,玩着玩着就不见了,我想回家了。”

“你家在哪里?”

小孩朝路的前方一指,冒辟疆看见一道黑沉沉夜幕,看不见人家的影子。

小孩又说:“好漂亮的蝴蝶。”然后把他叫到树下,只见最后一点蝴蝶的翅膀正被几只蚂蚁搬进树洞中。“我追了好远才捉到它。”

“天黑了,我带你回家,好吗?”

小孩点点头。

冒辟疆将他抱上马鞍,才发觉这小孩一身锦衣,出身大户人家,适才没注意。他翻身上马,搂着小孩,双腿将马一夹,那马就顺着官道朝夜幕里冲去。他问小孩叫什么名字,小孩说他叫陈诺。

快马穿过黑暗,奔驰了很久,前方才出现一座闪烁着灯火的村庄。陈诺说:“我家就在前面。”这时,远远传来呼喊声:“陈——诺——”冒辟疆看见四周的田野上都有举着火把之人,且在呼唤同一个名字,离村庄越近,呼唤声越多,最后竟此起彼伏没有停息过。

眼见村头的小桥上站着一群人,举着几支松明,人脸在火光照耀下如同鬼脸一般。这时,陈诺在他怀中睡得正香,到家的安全感使孩子早早进入梦乡。

冒辟疆在桥头勒紧缰绳,众人围上来,从他怀中抱过陈诺。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感激地上来挽起他的手臂。这时早有人过来帮他牵了马,中年儒士对众人道:“敲锣,让大家回来。”

冒辟疆随众人进了村子,听见身后那只破锣发出的声音,觉得刺耳,仿佛纤细的鼓锤敲打着耳鼓。

中年儒士道:“谢谢公子带回小儿。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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