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董小宛- 第5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夜空出奇的幽蓝深远。惜惜兴奋地发现了宽阔的银河,“好久没朝天上看了,我差点忘记了美丽的星星”。惜惜说。董小宛指着银河说:“银河很像一条路。”赶车的妇女这时朝空中抽了一鞭,仿佛要驱走天空让星河更清晰似的,她略微转头对董小宛和惜惜说:“天上的路和人间一样。”董小宛觉得她的话包含了某种神秘的类似命运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她却答不上来。所以只好沉默不语。牛车的轮子轧轧地滚过碎石、泥块和积水。她们都看见积水复制了一小片星空。

后半夜的如皋街头,冷清清的,如果不是客栈门前挂着的一串红灯笼,那么街边黑乎乎的低矮木屋便会令人觉得这是乡村。树影之中有几只鸟被车轮声惊飞。她们敲开客栈的门,店家殷情地予以接待。那几辆车乘着夜色回家,车夫觉得银子让他们兴奋,街边露宿的从北方逃来的一些难民朝他们瞪着古怪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满对安居乐业的向往。

第二天,用过早餐,董小宛和惜惜着了淡妆便要去冒府。

跨出店门的刹那间,一个调皮的念头刺进她的脑海,像一道闪电使她眼睛一亮。她拉着惜惜回到客房,翻出旧衣服,两人打扮成难民似的。反正这段时间由于闯贼在北方连连获胜,江南随处可见难民。她有心试一下冒府是否势利眼。

她俩一路经人指点,转过两个街角,然后由一位疯老太婆引导着穿过一条很深的弄堂,到了另一条街上,迎面就看见一溜高墙。她俩顺着墙拐了弯,就到了冒府大门前。

冒府大门看上去不很气派,但依稀有一股不落俗的气韵。

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小巧玲珑,显然出自有名匠人之手。董小宛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抬起头,看见院内一棵高大槐树的枝条伸出墙来,那枝条光光的,挂满了许多褐色枯焦的荚子。也许是心情愉快的缘故,她的幻觉中出现许多白色的槐花。

无论她多么自信冒辟疆的感情,当她举手扣响门环时,总免不了在内心一阵迟疑、顾虑和不安。门环发出的声响不够响亮,有点像乞丐哀求的颤音。她自己都觉得委屈。

门开了,发出一声尖利响动,仿佛门后惊飞了一只什么古怪的鸟儿似的。一个丫环模样的人伸出头来,问道:“找谁?”

惜惜道:“我们远道而来,求见冒辟疆冒公子。请问他在家吗?

丫环道:“公子不在家里,他出门两个月了。”

“去哪里了?”董小宛忙问道,她担心冒辟疆是去苏州,让他扑空多难为情。

“去岳阳接老爷。老爷告老还乡了。”

“哦!”董小宛心里一沉,怅然若失。“他什么时候回家呢?”

“说不准。长则一月,短则一二十天。”

“唉——”董小宛叹了口气”。

“惜惜问道:“少夫人在家吗?”

“少夫人在家。”

“我们远道而来,”惜惜道,“能不能在冒府寄住几日。”

“这个……”丫环又上下打量她俩,说道:“二位稍候,待我请示少夫人再说。”丫环说着又虚掩了门进厅中去了。

少顷,丫环又开了门,手里拿着一锭银子站到她俩面前,说道:“府上因为男主人不在家,夫人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便收留难民,请二位谅解。这银子是夫人的心意,请二位笑纳。”

董小宛一听,自己果然被当作了难民,转身就走。她平生最恨势利眼,当年和柳如是一起在某家古玩店受到的侮辱构成她印象中最惨痛的印痕,类似的情况她无法忍受。惜惜跟着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对站在门前的丫环道:“如果冒公子回来,告诉他董小宛来过了。”

董小宛坐在大车上出了如皋。回到客店她没向众人解释,便叫了两辆大车,装上行李说往扬州去。大家见她脸色,也不多问,跟着就走。其实,随便去哪儿他们都一样。

出了城门,她忽然后悔了。怎么可以如此匆匆而去呢?难道苏元芳真的伤害了自己?至少她自己也不会就此甘心。她叫大车暂停。惜惜看出她内心的疑虑,将剥开的一瓣桔子送到她的唇边,她会意地用牙轻轻咬住。

就在大车停稳时,一匹马从后面追了上来,骑马的是个女人。正是苏元芳。董旻刚好跳下车,朝车辙上撒尿,看见来了女人,慌忙停了撒得一半的尿,将裤带胡乱扎住,假装没事似的站在车轮边,专等这个女人骑马过去。谁知苏元芳却在他面前勒住马,气喘嘘嘘地问道:“车中可是董小宛小姐。”

董旻一怔,抬头上下打量苏元芳。苏元芳不觉面上一热。

他答道:“正是。”

董小宛听到询问,拉开车帘,跨了出来,立在车辕上,刚好和骑马的苏元芳比肩而站。苏元芳心里微微一颤:好美丽的女人。虽然她对冒辟疆的眼力深信不疑,但眼前的董小宛却大大超出了她想象。而董小宛眼见来人是位夫人打扮的女人,便猜到她就是少夫人苏元芳。俩人相互打量之后,各自报了姓名。

董小宛跳下车辕,行了大礼。苏元芳也慌忙从马上下来,还了礼。

苏元芳道:“董大小姐何故如此行色匆匆?若刚才府门前多有得罪,还望谅解,实不知董大小姐尊驾到此。”

董小宛道:“说来惭愧,小宛这厢赔罪了,实是小宛未先通报之过。”

苏元芳道:“既然如此,宛姑娘就请随我回去,冒公子不久就会归家。”

董小宛心想这样子跟她回去,岂不被她小看,若她只是客套话怎么办。她道:“多谢少夫人好意。小宛此行本是想看望冒公子,实无久留之意。他既不在,诚不敢打扰府上。”

苏元芳也是聪明人,知她对自己还不够放心。当即正色道:“宛姑娘,若不是碰上老爷这件事,辟疆早就到苏州接你去了。如果宛姑娘对我心存疑虑,辟疆之情却不是假。他若归来,知你离去,必苦苦思念,宛姑娘可忍心吗?”

董小宛心里一抖,面色也变了。难道自己不能为冒公子忍辱负重吗?她低下头,陷入沉思,自己可以为他死,何况为他而活呢。她转声对苏元芳说道:“好吧,我等他回来。”

于是,大车又转了方向。苏元芳却不愿骑马,只好由董旻骑着。她拉着董小宛的手,坐在车上。忽然,她呻吟一声,抱着大腿蹲下身来。原来,刚才骑马骑痛了屁股和大腿根,她说她这辈子第二次骑马。董小宛倍受感动。当即由惜惜踩住飘摆的车帘子,苏元芳让董小宛用随身携带的草药涂在破了皮的部位。她的大腿内侧红红的像一片云霞。

马车上破碎的漆露出了木料白亮的色泽,在进城时,它在城墙的阴影中发着光,因而超越了原来的本质,董小宛知道她从童年就熟悉的妓女生活已被改变,她将要过的是一种陌生的被称为幸福的家庭生活。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适应它。

马车转了几个弯,朝左一拐。董小宛凭感觉知道不是去冒府,那么,是去哪里呢?她后悔刚才没留意苏元芳和车夫说话。但此刻不管是去什么地方,她都会绝对服从苏元芳的吩咐和安排。马车直接驶到了水绘园。

水绘园是冒府的私家园林,它体现了如皋首富的财力和情趣。这个园林是冒老爷心血来潮弄出来的纪念物,但是,如今它派上了用场,成了冒辟疆的乐土。董小宛踏进那扇圆形的腰门,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它。

董小宛住进了水绘楼。园中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董小宛和惜惜没费什么功夫便将带来的东西拾掇干净,两间像样的闺房就跃入苏元芳的眼中,她心里佩服董小宛的持家能力。

另外,单妈自觉地去靠厨房处打扫卫间房,董旻则不着急,他叫人端来一壶酒,腰间插上一支竹笛,径直登上一座山,独自一人在那里尽兴地吹他那首古怪的《梅花五弄》。惜惜问他准备把窝安在何处,他朝池塘的对面一指,那里有一间别致的木屋,本是冒老爷当年设想的书房所在。苏元芳专门派四五个仆人来侍服这一家子。

董小宛要洗澡,仆人们马人就给她备好了一个大澡盆和干净的浴巾,以及一块通过特殊处理过的皂角,用来洗身子有一股极自然的香味,这和董小宛的性情很相宜。

苏元芳站在户外,听着屋里的哗哗水声,心里充满了好奇。她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极想看看董小宛的裸体。冥冥之中,她怀着嫉妒之情猜想冒辟疆是迷恋她的肉体之后才迷恋她的才干的。苏元芳的愿望膨胀起来,变成了一种类似欲望的焦渴,以及伴随而来的急切之心。屋里的水声挑逗着她,她凭借自己洗澡时的顺序,猜测董小宛正在洗什么部位,她认为女人总是更多地洗那隐秘的部位。

苏元芳忽然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慌忙四下看看是否有人看到自己,还好,园中一切如常,只有假山背后传来的竹笛声,表明董旻还在那里。就在这时,苏元芳看见董小宛洗澡那间屋靠近屋檐的地方开有一扇小窗,小窗旁边挂着一串串红辣椒。更奇妙的是,就在屋角堆着的一堆厚厚的稻草上,摆着一架木梯。苏元芳看看小窗,又看看木梯,立刻找到了某种可以满足自己愿望的联系。好像是谁事先安排似的。

她在扶起梯子之前,大声地说道:“谁把辣椒晒在这里?”

她故意要让董小宛听见,这样,她就可以逃避偷看之嫌。当她将梯子有力地架到窗下,然后蹬上顶端,从窗户朝里看时,董小宛正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澡盆中朝她微笑。董元芳也微笑着,董小宛光彩照人的裸体使她震惊。

苏元芳一边看着一边伸手去取那一串串的辣椒。忽然脚下一晃,梯子咔嚓一声断了,苏元芳掉了下去。董小宛看见小窗前那张笑脸伴随一声尖叫往下一沉就消失了,接着她又听见一阵索索的声响。她知道出事了,慌忙叫道:“惜惜,惜惜,快去看看少夫人。”

其实,有惊无险。苏元芳掉在墙边的稻草堆上。惜惜赶到时,她正爬将起来,头上沾满稻草,手里提着一串辣椒。

老夫人从睡梦中惊醒,欠起身来,看着墙上如豆般的灯焰。她再也不能抑制见董小宛一面的念头。她想见识一下这个令儿子神魂颠倒的妓女。自从听说董小宛已到如皋,她就疑心这可能是整个家族前面的祸水,她连续几夜都做恶梦,使她自然地迷信董小宛也许是个不祥之兆。何况,妓女对她来说也是个神秘事情,她一生中只见过三个妓女。

第一个妓女是她八岁那年在家乡见到的,严格地说,她见到的是一具尸体。那具女尸从山塘里被捞上时,赤条条的。

她刚好在山塘边采食桑椹。便凑进一群热闹的村民中,她听人们叽叽喳喳说是山那边一个妓女自杀了。她好奇地问:“妓女是什么呀?”人们都懒得理睬这个小女孩。一个醉鬼蹲下身来,一边用手捏她的腿一边笑嘻嘻说:“妓女就是卖肉的。你想不想卖肉?小姑娘。”她嫌醉鬼的酒气太讨厌,便跑开去,从大人们的空隙处挤进去。那具女尸仰面放在山塘边,浑身水肿,发白,发出一般难闻的气味。有几个村民假装察看死因,故意将女尸的腿大大地分开,人群吃吃吃地笑。这时,她看见女尸的腿间有十几道旧疤痕。乃至到她嫁人之前,她还相信妓女就是割自己的肉卖的女人。

第二个妓女是她嫁给冒老爷一年后,那时她才十五岁。她兴致极高地和冒老爷一起去踏青。在春天绿色的柳丝下的一家茶舍边,她看见一个女人,面上涂满粉,胖乎乎的坐在另一张桌上。喝茶期间,这个女人一直在挑逗冒老爷,他当年二十出头,年轻英俊,又是中了头榜的举人。她发觉他不停地看那个肥女人,她也扭头去看。她看见那个女人右手中指正不停地在左手半握的拳头中穿插,令人联想到晚上熄灯过后的事。她说:“什么鬼女人?”冒老爷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别理她,肯定是个妓女。”这次事件使她改变了对妓女的看法,她终于觉得妓女是最不要脸的东西。本来她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伴男人睡觉,她一直疑心妓女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恶意中伤,她不相信和男人睡觉还可以挣钱。加之,在闺中看过的大量书籍,都将妓女作为美丽的人来写,更增强了她天真质朴的想法。但这次,她向那个女人投去了仇恨的目光,因为她想勾引属于自己的男人。

第三次见到妓女时,她已经老了,对人世间的事大都采取同情的眼光。那是大前年,一位逃难来的陕北女人在如皋成了轰动一时的人物,许多有钱人家为她闹得鸡犬不宁。有一次,老夫人刚巧站在院门边,看见那个女人竟不知羞耻地裸体走过大街,后来听说是有人赌她一百两银子。她说:“世道变了。”便紧锁院门,回到厅中,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为大明江山祈祷起来。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要娶一个妓女做小老婆,她虽然同意了,内心还是担心。这也是她急于要见董小宛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