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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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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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娴的订婚,真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在短短相识的期间中,他已经过于乐观的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幻想,而且意外的不曾遭遇到任何重大的挫折。所以在朱彦儒来拜访他请他到一品香去,未向他说出自己的来意之前,秦枫谷于疑虑之中,还以为他的来访,是出于朱娴的请求,也许带来了更好的消息,绝料不到已经因了他的那幅画惹出来了不少风波,而且人家更早已有了未婚夫了。

他绝不以为朱娴骗他。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种态度,会说出欺骗他的话,是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的事。她不曾向他说出自己是订婚了的,也许是由于女性的羞涩使她无从说出口,或者为了不忍使他失望的原故,不忍告诉他吧?

那么,她也许早已成竹在胸,预备到了适当的时机,寻到了妥善的办法,再告诉他吧?说不定她更是有意要造成这种局面,以达到解除婚约的地步吧?

父亲当然是爱惜女儿的,但父亲同时更知道支配自己命运的一种更大的力量,经济的力量,父亲只好屈服了,只好牺牲女儿的爱了。

只有女儿才为了爱在和自己的命运反抗;而他自己,秦枫谷,正是使她敢于这样反抗的原动力。

想到这里,秦枫谷觉得自己刚才从旅馆里出来,那种逞于一时的感情,奋激的态度是可笑的。这样不仅对不起自己,而且更对不起朱娴。她是冷静的在和自己的命运搏斗,自己也该勇敢一点,镇静一点!

夜的江湾路上只有他一个行人。在街灯微暗的光线下,踏着自己的影子,他不觉对于这件事情的将来幻想出了许多场面。

——最简单的办法,是先要找到和她会面的机会,然后征求她的同意,一同离开家庭,离开上海,到广东去,甚至到日本去。自己有相当的专门知识,生活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这样的生活,吃苦也是甜蜜的,受难也是幸福的,为什么要悲观呢?乐观,前途是大可以乐观的!

这样想着,他不觉笑了起来。在这僻静的郊外,为自己幻想出了一个最可爱的秋夜私奔的场面。

九三、恋爱命运

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秦枫谷回想到在旅馆里朱彦儒所说的话,刚才的欢乐幻想,不觉又消逝了。

私奔吗?出走吗?在电影上,在小说中,这是最美丽的一个场面,但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简单平易的事。况且这种举动对于她未见得是有益的,未见得是她的幸福。

目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取得她的同意,使她脱离家庭;如果父亲监视她的行动,便一同私自出走。但这种意念未免太自私了,太不顾她的幸福和家庭了。这样对得起她吗?这样算是爱她吗?

——你如果真正的爱她,彻底的爱她,你便该为她牺牲一切!

秦枫谷不觉又想起朱彦儒对他所说的这几句话,以及自己当时的应允,明天要给他答复的话。

自己确是爱她的,而且也肯为她牺牲的,但是怎样牺牲呢?牺牲到怎样的限度呢?

在夜深人静的房间里,秦枫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里来回的走着,想着自己的命运。

对于朱娴,他在相识的当初,本没有什么野心,他只为了艺术上的热忱,希望从她的帮助上,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当时完全沉迷在艺术创造的热忱中去了,忘记了其他的方面。但等到画像完成之后,因了朱娴对他所表示的亲切,于是他空虚的心上不觉又引起了更进一步的幻想。最初是艺术上的热忱压服他心上的寂寞,后来是艺术的目的达到之后,精神上的要求又抬头起来了。

如果不是由于朱娴方面向他所表示的亲近,他自己的幻想也许不致于这样的多;现在因了朱彦儒的话,他自己用空想所造成的楼阁完全坍毁了,而且竟突然的坍毁了;所以当时他骤然听了之下,几乎无从回答,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容我明天答复”,其实答复些什么,怎么答复,他自己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静肃的空气中,用理智将这事情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不是一时可以回答的事,而且也不是一人可以解决的事。虽然朱彦儒再三的向他说,他女儿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完全操在他手里,由他去定夺,他决不过问,只希望体念他的苦衷和家庭的地位而已;但他知道内幕不是这样简单的。朱彦儒如果真正的为女儿着想,他为什么要将她许配给一个资本家的儿子呢?而且在发现女儿有了爱人之后,又何必这样急于赶来请求呢?他也许有用意吧?也许有他的野心吧?

无疑的,秦枫谷突然想到,朱彦儒这样来拜访他,无疑的是希望他放弃他的女儿,放弃朱娴,以保全他的家庭和经济,牺牲自己的恋爱而已。

——那么,我真的爱她吗?我真要为她牺牲一切吗?

这样,秦枫谷在自己的房里,来回的走着,完全不能决定自己的恋爱命运。

九四、夜长梦多

这一晚,秦枫谷房里的电灯彻夜的没有熄。他不停的在房里来往的踱着,疲倦了便倒在沙发上休息,停一刻又站起来往来的走。

他找不出自己的出路,也找不出为他人着想的两全的出路。

一向专心于艺术,从未在恋爱上真正经过风波和挫折的他,这一晚开始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尝到了人生的滋味。

想到朱彦儒的话,想到朱娴的话,想到自己所应允人家的话,秦枫谷在歧路中徘徊。望着挂在壁上的自己的作品,回念到自己以前安静的心情,他真想摒弃这一切烦恼的事,脱离这恋爱漩涡,回到沉醉的艺术境界中去。将整个的心身都献给艺术,以自己的作品作自己的伴侣,不再沾惹这种烦恼。

但是一念到在这同一的沙发上,不久以前所坐过的那一个人,他不觉又情愿舍弃自己的一切,舍弃自己的艺术,用一生的精力去服侍这一个人。

——对于漠不相识的我,在第一次见面之下,她就肯瞒过了自己的家庭,背叛了既有的婚约,冒著名誉上绝大的危险来给我作画,这种盛情是怎样也不可以辜负的。我宁可不顾她父亲的恳求,我不能做一个爱的罪人!

但是想到朱彦儒那一席恳切的话,一个爱惜女儿的父亲,为了经济上的压迫,不得不将女儿许给了一个资本家;在良心上不断的谴责中,他还尽可能的为女儿的幸福着想,可是女儿突然有了新认识的爱人,对于自己既成的婚约表示反抗起来,父亲受着经济上的威吓,实际上是等于家庭生命的威吓,但是又知道自己是战不过爱的力量,于是只好来恳求女儿的情人,希望他能体念他的年老,他的苦衷,将女儿放回给他。是他握住了他女儿的心,握住了他们整个家庭的命运,所以也只有他才能给他们解决的办法。

自私一点,便要拆散旁人的家庭,使一个心地善良而在经济压迫之下的父亲陷于绝境。放弃呢,又何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她?

在这两个难决的问题中,秦枫谷一夜不曾休息,整整的想了一个整夜,想不到一个妥全的办法。他不忍辜负朱娴,他又不愿使她父亲绝望,同时又没有勇气能放弃一切,回到艺术的怀抱中去。

最后,他对自己说,这件事解决的重心,他要以朱娴的幸福为前提,只要对于她有利,他即使牺牲了自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可以。

整整一夜不曾休息,黎明时候他不觉倒在沙发上睡熟了。在睡梦中,他梦见自己在和朱娴结婚,朋友都聚满了一房在调笑;又梦见自已被缚在枯树上,眼见着朱娴被人抢去了不能援救。在模糊中,他更觉自已被一匹野兽追逐着,他回过头一看,扑上来的却不是野兽而是罗雪茵。

“你你你……”他挣扎着双手用力一拂,不觉醒了过来,睁开眼来一看,房里已经有太阳光了。

“你在做些什么?怎么睡在这沙发上过夜呢?”

他一抬头,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梦中的罗雪茵。

九五、将错就错

站在秦枫谷面前的确是罗雪茵。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她因了秦枫谷昨晚所说的话,高兴得几乎一夜不曾安枕,一早便爬了起来,破例的在上午便来看他,希望关于他们两人的事获得一点新发展。

不料走到秦枫谷的家里,推开房门,房里的电灯还没有熄,秦枫谷和衣倒在画室里的沙发上,呼呼的睡得正熟。

她正待要推醒他,却见秦枫谷在睡梦中两手撑拒着,好像在挣扎什么,突然醒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怎么睡在这沙发上?”

见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罗雪茵不觉好笑了起来。

秦枫谷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在梦中,他揉着眼睛呆了好半晌,才望着罗雪茵问:

“你怎么来的?你怎么在这里的?”

“你还在做梦吗?已经快十点钟了,人家已经来拜访你了,你还在做梦?”

“真的吗?”

“有什么假的?你看,太阳已经这样高了,你昨晚到底在做什么的?”

向南的窗口已经给太阳晒满了,秦枫谷望了一眼,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这才知道自己昨夜思虑过度了,竟疲倦得倒在沙发上睡了几个钟头,一直到现在才醒。

想到刚才梦中的事,他不觉摇摇头,撑着才要站起来;但是一夜思虑的结果,又加之失眠,头痛得厉害,他只得又倒下了。

“你夜里到底做什么的?你睡在这里的吗?”罗雪茵低下头来问。

秦枫谷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这样呢?”

秦枫谷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个呵欠,苦笑着回答:

“夜里想心事,大意在这里睡着了。”

这句回答使罗雪茵神经过敏的心里误会了他的意思,她不觉用手抚着他的前额,低声的说:

“枫谷,你看,头上这样的热,说不定受凉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不该这样自暴自弃!”

秦枫谷苦笑着。

“你不该这样,”罗雪茵又说,握着他的手,“你这样使我很难受。家里为你订婚,也是好意,他们也不会强迫你,你详细的向他们解释,他们当然会了解你的。我知道你昨晚的心情,所以我并不怨你。但我无论如何是真心对待你的,你这种样子使我很难受。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否为了我才这样,但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使我难受。”

说着,她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这情形使秦枫谷很难堪。他知道罗雪茵误会了,但又无法去点破她,而且她对待自己确是不错,尤其眼前这种态度颇使秦枫谷感激,他只好将错就错,叹了一口气,拍着她的手背说:

“谢谢你的好意,我是感激你的。昨晚有些地方真太对不起你了。”

“我决不怨你,你不要提了。”

罗雪茵又破涕为笑了。

九六、负心人

躺在沙发上的秦枫谷,想着夜里梦中的遭遇,眼前罗雪茵的这种殷勤,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朱娴那方面的情形既然快成了僵局,而罗雪茵却又在一步一步的逼紧,真使他自己无从开口,负人负己,他总无法完全免除了。

在一瞬间,他真愿牙齿一咬,对朱娴完全断念,而接受罗雪茵的爱,用迅速的手续结了婚,则目前这种无法解决的烦恼可以完全解除,同时也可以顾全了朱彦儒的家庭。这样想着,他又望着站在自己前面的罗雪茵。

“我真睡昏了,”他说,“你今天怎么这样早来的?”

“也不早了,”罗雪茵回头望着窗外说,“已经快十点钟了。我因为你昨夜的情形,像神经病一样的,所以不放心,一早起便跑来看你,哪知在院子里望见你房里电灯还亮着,我以为你昨晚不曾回来哩!”

说着,她走过去将电灯关了。

秦枫谷叹了一口气,用手抚着前额,勉强从椅上撑了起来。窗外的阳光已经晒进了房里。他走到窗口,对着窗外的一切,伸了一个懒腰,觉得眼前有一点昏花,什么东西都带着一种苍茫的黄色。

“枫谷,你觉得不舒服吗?”

“还好。睡少了,人觉得有点头痛而已。”

“你上午没有什么事吗?”

“怎么样?”秦枫谷连忙旋过身来。

“我看你还是躺到床上去睡一下罢。又是秋天,不要受了凉,生起病来不是玩的。如果没有事,不如上床去睡一下罢。”

秦枫谷望着她,望着她的说话态度,心里又想到刚才所想的事,觉得自己一向对罗雪茵,未免太冷淡了,而她从来不曾埋怨过,只有更加对自己接近,这种忍耐的态度却是不可及的。有些地方,实在是自己太固执了。就一般说,她无论如何是够得上水平线的一位女性;所差的,只是对于艺术的理解力略低而已。

——真的,不如索性这样做罢。对于朱娴,对于她的家庭,未始不是一种幸福,至少对于她的将来和她的父亲就是有利的;我索性做一个负心人罢,使她死了心,也可以避免发生其他的悲剧……

“枫谷,你在想些什么?”

看着他一人站在那里出神,罗雪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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