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殿》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清风殿-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矩也不一定能束缚所有的人。毕竟我人生最初的十八年是在民间安逸地度过的。

  我穿着从大内赏赐下来的粉色衣裙随着两位女官迤逦穿行于宫苑的道道回廊,明明近在咫尺的地方却必须为了因循回环的走廊而多走很多的路。我的镇定就在安静的行走中渐渐消逝在夕阳下的晚风中。我努力想使自己想点什么,哪怕只是导致紧张也好,但是我的心绪总是很轻易的就滑过了朝阳宫巍峨雕琢的飞檐,迷失在模糊视觉的青灰色的古老宫墙中。当我们终于停下几乎机械的脚步,我在刹那间感到一丝绝望,好象小时候在先生的眼皮底下睡着又突然被一记戒尺惊醒时的茫然与惊惶。

  在晚宴进行中,我找回了镇定,但只是一部分表面上的。内心中的翻江倒海总是唤起我用几乎严酷的平静表情来掩饰。于是那种平静实际上就是一种异常紧张的僵持状态,只要稍有颠簸就可能土崩瓦解。

  对于那天席中的对话,依稀记得的只是来自皇帝皇后的一些家常的问话,比如爱吃什么,爱做什么消遣之类的。乐声嘈杂,我的席位和他们的又隔着三层台阶,好几次我几乎听不清他们的问话,或者不知道是谁问的。

  我的对面就坐着太子,我应该最容易很自然地看到他,但实际看却变得很困难。舞姬一上来就断断续续地阻隔着我的视线。我只看见他有一张没有特征的白皙明净的脸庞,穿着墨绿镶金的袍子。我有一点点失望。

  回来云娘问我太子的样子,我居然已经把他忘了。我说下次再见到时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云娘别有意味地笑笑,又问:“那太子对你怎么样?”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咳,傻小姐!”

                   

  入夜许久,我却越来越没有睡意。耳里总是宴乐中的一小段单调的调子,闭上眼睛是舞姬翩翩舞动的裙裾。我侧过身去,看到云娘的后背,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云娘——”我轻轻地唤她,其实也并不想叫醒她。

  我翻转过身去,看着窗上映出的摇曳的树枝,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一个陌生人,就站在我面前。峨冠博带,俊朗英武,他微笑着问我:“你是不是最爱粉色?”

  “不,我最喜欢大红色。”我毫不掩饰地直视他,拼命要记住他的样子好讲给云娘听。

  “我觉得粉色让你最好看,沉静高洁宛如出淤泥而不染的睡莲。”

  我低下头,笑,感到不好意思,又捉不住这从未有过的赞美。

  他矫健地一纵身,跃上了身边忽然出现的一匹白马。他向我点点头,带着朝日般的笑容,然后策马而去。

  我想追上他,却跑不起来。“你是谁?”我喊道。他没有停下来,却也没有在我的视野中消失,徒留一个模糊的跳动的背影。

  “告诉我你是谁——”

  云娘把我拍醒,天已经亮了。

      

  我在一个朝霞漫天的春日迎来了一个少女最后的辉煌日子。婚礼,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无论是否成熟到可以承载婚姻,她都必须在这一天把自己交付给另一种生活与情绪。我真的忘记了太子的模样。整个婚礼中我都不时在努力地回忆起一丁点的哪怕是他眉毛的形状,觉得那至少也能让我躲避再一次面对陌生时可能出现的慌张。可思绪却总会不自觉地飘离于体外,随着广场上放飞的鸽子悠游至云霄。而我只能在凤冠的重压下吃力地端正着脖颈,透过大红的纱巾看着光洁的玉石地面上自己模糊的身影。

  浓丽的热闹,随之而来幽深的寂静。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偏偏小姐赶上这个天,果然下雨了。”

  夜幕中的东宫。云娘陪伴着我,我穿着一天中的第三套礼服坐在榻边,只有那块红色的头巾整天罩在我的面前。

  “外面沙沙的是下雨吗?”

  “可不是?春雨贵如油,是个好兆头。”云娘的口气里有点安慰我的意思,因为我已经坐了不少时候了。

  “还有宾客吗?”

  “都散了吧,外面没什么人声。”

  我眼前的红头巾慢慢地滑落,柔软地落在我的手上。

  “哎哟,头巾怎么又掉下来了。算了,先不遮着了,太子来了再遮也不迟。把首饰也拿下一些吧,看着都觉得怪重的。”云娘过来帮我取下头上的累赘,可我并不觉得轻松多少。“小姐就是不打扮也是漂亮的……”

  “云娘,你嫁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抬起头看着烛影中的她。

  “啊,那老早以前的事……记得的就是一路哭哭啼啼的从娘家到夫家。我骑着毛驴,一身红袄裤,也顶着个红头巾。我哥哥牵着毛驴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见到我那个男人,我们扑哧一声都笑了。”

  “为什么笑?”

  “我们以前啊都认得,同一个村的,可成亲那天偏偏要装得像第一次见面,一见钟情似的高兴。所以我们都憋了半天了,笑对方在客人面前装佯。”云娘掩着嘴笑,脸上泛起的红晕。

  我的笑逐渐显得尴尬,“可他是个什么样子……”

  雨声越发清晰,而我的洞房依然只有我和云娘两个人。云娘已经讲完了所有关于成亲的笑话。外边的侍从默默地站着。

  我倏地站起来。

  “小姐不要着急……”云娘立即过来拉着我的一只手。

  “现在是几时了?”我稍嫌颤抖的声音让我自己都意外,并且令我的情绪不再容得收敛。

  “近……丑时了吧。”云娘的眼中露出的同情让我更加感到难堪。

  我转过身朝坐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向云娘,“我今天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吗?是不是哪一次礼貌没有周全,还是礼服穿错了一套?宋夫人一直在你旁边的,她没有说我哪里出错了吗?”

  “没有,”她走近了我,“她说你做得很好。”云娘像我儿时一样把我搂在怀里,抚摩着我脑后的头发。

  “那么……”我慢慢抬起手拔下了鬓边的一支珠钗。

  ……

  “这雨会下一夜吗?”

  ……

  被愚弄和抛弃的感觉是我的新婚之夜在我心底埋下的永久情结。我在京都的生活从此为当夜成就的忧患心情搅扰,永不适意。

  “可能……我知道你一定很伤心。”他只是这么说,他能这么说我就要感到安慰了。他的确一直在弥补自己的错误可是始终没有成功。而我不愿再谈原谅,有些时候遗忘和忽略是必须的,只是我了解得还是太晚了。

   

  哲臻带着酒气跌跌撞撞进入寝室。我除了惊讶做不出其它表情。云娘的离开让我自觉如同丢在野外的孤儿。我紧紧盯着他一步步走近我,像对着一个仇人。我努力使自己不躲避他的目光,但慢慢聚起的勇气被他陡然间流露的痛苦眼神荡净。

  他伸出一只手,顺着我的鬓角滑过。

  “是我先看上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是我让你到这儿来。”他的声音低沉,目光随着他的手游走。“我看到了你,在牡丹花丛中……粉红的衣裳……你的眼神那么凝静、纯粹,闪烁着激动的光彩,就像……无意中第一次看到牡丹绽放的小女孩儿。我在那一刻就决定……”他含糊的话语为更加混沌的笑声取代……

  “骗局!什么是完美?纯粹?……可笑,梦?还有,情结?”他大步来回于寝室的中央,“你懂不懂‘情结’?不知道?太有意思了,真是个天经地义的理由啊!”

  他大笑抑或是大哭。

  “你是天下最,最好的……好到独一无二。可能吗?太匪夷所思了……太荒谬了……”

  我在他模糊的笑与哭中感到了明显的耻笑与嘲讽。

  他踉踉跄跄离开寝室。我怆然坐下,手捂着自己加速的心跳。

 
  

                      正文  第五章
 
  第二天下午哲臻神情清爽出现在我面前。

  他儒雅的表情和温和的语气让我相信并原谅他凌晨时的失态和失言。或者只有失态,他说他完全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我松了一口气,而从那一刻起,我就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何时的哲臻在说真心话。

  婚姻,不论对于必须整日劳作的农家妇人,还是养尊处优的皇家贵妇,实际的意义都差不多。它只是一种为世俗承认的不会导致非议的生活形式,作为成年人正常生活于社会的一个理由。它不会永远循着它的前奏——爱情——的脚步,因为爱情从来都不是一场延续数十年的婚姻的绝对保证。我疑惑于我的丈夫对我若即若离的态度。他时而热情到把我感动得几乎融化,时而又把我丢入鄙夷与冷酷的冰窟,这全凭他一时的兴趣。我把这其中的原因归结到我们没有爱情,可我也并不确定这个解释是否站得住脚。他对着我深情地回忆初见我的情形时,那一脸的迷醉表情令我都要嫉妒他诉说中的那个女孩,但是一旦他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便似乎忘了我就是那个穿粉色衣裳的姑娘。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和云娘在凉爽的秋风中泛舟于东宫的荷花池上。

  “当初夫人说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发誓绝不让小姐受苦。管他什么皇家太子,我有理照样说理。”云娘待我的心令我对目前的状况更觉惭愧。

  “我并不觉得受了苦,只是觉得窝囊……不谈这个。”我淡然一笑,不知道在安慰谁。

    

  平衡表象的第一次崩溃是在餐桌边。我静静地坐着,听太子滔滔不绝于他的政务。他爱和我说这些。事实上他还是常常和我说话,这样我都无法对自己说他刻意忽视我厌弃我。只是话题从来都是由他决定的。我吃着饭,他的政务的确是我最不感兴趣的话题,但我还是一直做出在听的样子,因为他今天异常兴奋激动。当时的我正在努力爱上自己的丈夫,发觉他点滴的好铭记在心里。于是,仅仅是在语气上更富有感情一些也让我体会到一层暖意,又何必在乎他讲的是什么?我不自觉淡淡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的问话拉回了我的思绪。

  “啊?我觉得你讲得有趣啊。”

  “这也不是有趣的事。我总觉得母后对父皇的影响力不比从前了。父皇这次一定要给母后过三十九岁的生日,热情得也有点奇怪。”

  “那也没有什么,在我们永州就有遇到整生日提前一年过的习俗,比如五十岁的就四十九岁过,八十岁的就七十九岁过。”

  “可京都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那这只能理解为父皇对母后的拳拳爱意吧。”我放下玉箸,看着对面的他。

  他并没有回应我的目光,一边寻找着合口的菜一边说:“我就是担心这只是表面的现象。”在满桌菜的上方绕过一圈,他放下碗筷,“这个掌勺真是不比以前那个郑师傅!常贵……明天换个厨师。”他站起来,嘟囔:“怎么父亲的好手艺儿子一点都没学到?”

  我也站起来,“往往前辈做得太好了,后辈要超越就很难。孔子是圣人,后世学生最多也只能出一个‘亚圣’。”

  话音未落,他瞬间投来的冷冷的一瞥令我顷刻心寒。他的目光甚至有点恶毒,脸色铁青。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像厌弃一个天下最令人耻辱的东西一样,拂袖而去。

  我心里一沉,几乎跌倒在赶上来扶着我的云娘的身上。伺候晚膳的侍女与奴仆遮遮掩掩地观察着我的脸色。心中的堤防在它所能够承受的最后一次冲撞下溃裂,眼前瞬时全黑。

   *

  醒来后我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着。不熟悉的触觉使我本能地在睁开眼之前的一刹那就把手缩了回去,之后我惊讶地看到眼前的人是哲臻。

  他突然在我的床边出现,我感到一点有违常理的不自在。

  “其实,”他声音沙哑,“我并不想那么对你。”

  我低头瞟向并不感兴趣的别处。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刚刚云娘对我说……”

  “云娘对你说了什么?”我的目光回来,打断了他的吞吞吐吐,“她是我的乳娘,她爱我心切,你不要怪她。”

  “你好象很怕我?”他的眼中又现出那种似乎源自内心深处的痛苦。

  我无语。

  “我早该想到你是无辜的。”

  我看着他。

  “我不应该把自己的不如意转嫁到你的身上。”他皱起的眉头肯定了我的猜测。

  我坐直了身子,“我凭直觉感到有一个你我之间的秘密,而我一无所知。”

  “没,没有。”他侧过身去,“伤害最深的总是最爱的人,”他看向我,“我母亲说的。”他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