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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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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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妮说他吃生的蘑菇和沙拉菜,象动画里的兔子。
  他们都高兴可以相伴着,在厨房里准备自己的晚餐。通常同屋的人,总是错开使用厨房的时间,免得挤着对方。他们在温暖明亮的厨房里说着什么,在心里感受到对对方的兴趣。他们其实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对方看起来是那么不同,从前的经验几乎完全用不上。共用厨房,让他们觉得自然。
  范妮为自己做的是方便面,在里面放进去一个番茄,几片青菜,和一个鸡蛋,她觉得做别的东西都不够文雅,油气太盛了,没有美感。
  “真好看。”鲁看着范妮将面条做好,说。
  他们一人一边,坐在厨房的桌子上。鲁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在烛光里,鲁的眼睛蓝得让范妮有点糊涂。他象一只兔子那样沙沙地吃着生沙拉菜,她小心地用筷子挑起面条来,不敢发出一点点吸面条的声音。
  “喜欢纽约吗?”鲁问。
  “喜欢的。”范妮说,“可是更喜欢格林威治村,我喜欢老房子和老东西。”
  鲁看着范妮笑:“你说话的方式,好象已经很老的人。其实你才那么年轻。”
  当知道范妮的岁数时,鲁吃了一惊。他也曾听说过东方人会显得年轻,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年轻。他以为范妮刚刚从12年级毕业。他仔细地看着范妮的脸,在她东方人细腻的脸上,他找到的是十多岁的Chu女才有的警惕,懵懂和天真。鲁的心里惊奇极了,他并不十分搞得清楚东方文化对女人的禁忌,他怀疑范妮也是被禁止恋爱,出门要蒙上脸的那一种。所以,这女孩才会选一个在美国女孩中早就过时了的,可笑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名字。所以,她看上去象风疹块一样敏感。
  鲁把范妮的脸看红了。范妮伸手去扰乱鲁的目光,满心欢喜地说:“嘿,不要这样望着我。”
  鲁眨眨眼睛:“我喜欢你。”
  范妮装作没听见,但一块熟番茄将她噎住。她努力将番茄吞下去,“骨咚”一声,范妮自己先吓了一大跳。她看看鲁,怕他看出自己的惊慌和过敏,她安慰自己,一个美国人说一声“我喜欢你”,大概就象说一声“早上好”一样平常,要是自己大惊小怪,才没有面子。但她看到鲁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她,好象等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范妮壮起胆子来,拿出跟美国罐头在一起时常用的浑然不觉的活泼样子来。这种假装的浑然不觉,常常就是保护自己不被别人看穿心事的利器,在不想被美国罐头拖累,或者看出来美国罐头不想被自己拖累的时候,那些表达出来一定伤人,又伤己的时候,范妮最会用这种态度来抵挡。但这次,话一说出口,范妮心里就后悔了,她怕鲁象美国罐头那样敏感,会退缩回去,她已经在从前的回避中尝到过孤独的味道了,和鲁隔开,就象整个世界都和她隔开了一样。而今天晚上,莲娜一定和她的金发男友在缠绵着。范妮的心头飞快地掠过这种猜想。但她收不回来自己说出去的话,又着急,只能望着鲁,飞红了脸。
  “我说,我喜欢你。”幸好,鲁又说。
  范妮晓得不可以用对美国罐头的态度来对鲁,这是她一心要接近的人,但她以为鲁应该先抱住她,才说这样的话的,又怕鲁的话,不过是一般美国人的客气,自己一莽撞,会丢脸,范妮心头有千头万绪,但到头来,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表示才是得体的。所以在慌乱中,她耸了耸肩膀,但马上,她又想到耸肩膀常表示不以为然,自己又做错了。所以,她又补充说:“OK。”
  她笨拙的态度逗得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看上去象是个10年级的女生。”
  在紧张的气氛中,他们各自将自己的晚餐吃完。鲁马上宣布说,要请范妮喝他从欧洲滑雪带回来的咖啡,他怕范妮又会逃跑。而范妮也体察到了鲁的意思,心里十分受用。
  土耳其式的咖啡又黑又香,厨房里充满了它的苦香。一时,范妮想起了在红房子西餐馆里的咖啡味道,好象那已经是隔世的事。
  鲁回他房间换唱片,还是那个女人唱的怨曲,拖得长长的声音,一唱三叹。鲁说那是他在葡萄牙旅行的时候买的方佗,真的是一种怨曲,从阿拉伯小调演变来的,他最喜欢那种听不懂内容的幽怨的歌声:“在我感觉很好的时候,我就听方佗。”鲁说。
  温暖的厨房里,烛光闪烁,鲁细长的影子投在墙上和冰箱上,在冰箱的门上,还留着鲁给范妮留的字条,是范妮不舍得将它丢掉。
  “那么说,你现在感觉很好。”范妮闻着从奥地利来的咖啡,她想起在上海的新光电影院里看过的好莱坞电影《翠堤春晓》,就是写施特劳斯的故事,就是发生在奥地利。在范妮看来,那就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地方,是音乐里才会出现的地方,而不是真的地方。现在,那里来的咖啡就放在她面前,散发出那么真实的芳香。这让范妮感到恍惚。她想到,自己是这样由衷地喜欢着西洋,热爱着英文,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地来投奔这里,以为终于走到了,但却是越来越远。连原来坚信自己拥有的,现在也变成不是自己的了。范妮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喝到了奥地利的咖啡,象那个电影里面的人一样,可突然就伤了心。
  “哈罗,”鲁将手放在范妮眼前摇了摇,叫醒她。“哈罗。”他轻轻说。
  范妮举起杯子说:“这咖啡真香。”她奇怪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好象要哭了一样。她看看鲁,鲁的眼睛在烛光里蓝得象两滴海水一样,正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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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吗?”鲁问。范妮想要说好,可是,她却听到自己哽咽了一声:“我太失望了。”范妮把杯子往眼睛上挡了挡,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但眼泪哗地涌了出来,范妮只觉得自己的脸立刻肿了起来。范妮是个很少留泪的人,虽然她有许多时候是不快活的,但通常可以默不作声地留在心里,她感到流露自己的悲伤,是一件羞耻和无能的事情。而且,她发现自己哭了以后,脸就肿得很难看,所以她尤其不肯当着人哭。
  鲁怔了怔,将自己的手放在范妮的头发上,轻轻地摸着。
  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突然,因为范妮哭了,他们就成了要一起分担什么的知己。
  鲁望着范妮的头发,它们在烛光里并不是传说中漆黑的颜色,而是深棕色的。它们不象他的金发女朋友的头发那样柔软和细,而是粗壮有力的。手摸在上面,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好象不是真的头发。到上中学以前,鲁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中国,在那个他长大的康州小镇上,长黑头发的人,只有黑人和意大利人。要到高中的时候,偶尔才知道哈特福德公墓里面,有一个中国人的墓,被中国人重修了,是因为这个中国人是到美国来留学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将美国的技术带回中国去,为中国的现代工业做过许多事。那时候,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对小镇以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过假期的时候,父母只是带他们小孩到哈特福德去看亲戚,这就是他们全家的旅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摸到一个上海女孩的黑头发。
  范妮能感受到鲁手指在自己发上的探索,她一动也不敢动,就怕会惊动鲁,而将他的安抚收回。她希望鲁能一直这样轻轻地摸下去,不要停止。她知道自己从中学时代,就暗自渴望这种来自男人的爱抚,但是,他得是个她确认合适的男人。终于,鲁是这样的男人,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伸出了他的手。范妮心里浮起了“终于”这两个字。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鲁的安慰,适当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范妮盘算着这些,竟将刚才突如其来的悲伤压了下去。可是她又多心,怕鲁会以为她用哭当手段,来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她想,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一定得抬起头来,一定得躲开鲁温柔的手。
  “我以为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可以当一个新人,可是我的血是老的,里面的东西太多了,还是当不来一个新人。”范妮抬起头来说。
  鲁从范妮的头上移开自己的手,但是他转而握住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很认真地看着范妮。
  “我在上海的家里人不能明白我的悲伤,他们觉得我想得太多,不必要。我应该好好学习,在这里住下来,开始新生活。但是我不能不想。”范妮说。
  “我可以理解。有时候,别人不觉得是个问题,但是对这个人来说,真的是天大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只有自己最知道。”鲁说。
  “你能理解这种心里的压力吗?”范妮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能体会到的压力。并不难理解。”鲁说。他对范妮微笑了一下,在范妮看来,那是一个拉菲尔画的天使那样的微笑,它们在狭长面颊的笑颜里留下甜蜜的阴影。终于,终于有一个金发的英雄来救自己了,范妮泪眼婆娑地想。
  “事情总是可以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个西班牙人,他是个老头子,他说,人生就是不断的遇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的过程。我想,如果连问题都没有,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人生。”鲁说。
  “我感到很孤独。”范妮对鲁说。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感到孤独的。你看过《芬尼和亚力山大》吗?伯格曼的电影。我不是真的喜欢他。在那个电影里,那个小男孩在路上对一个老人说,他太孤独了。那老人说,这世界上有谁是不孤独的呢。”鲁说。
  范妮依稀想起来,在上海做瑞典电影周的时候,她在延安路上的电影院里看过这个电影,是和黑白片,那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骑着一辆前轮大,后轮小的脚踏车,路上全是大树安详的碎影。他的孤独和她的孤独,怎么会是同一种呢,鲁还是不懂。
  范妮看了看鲁,哭过的眼睛,看所有的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鲁的眼睛蓝得好象要流出海水来一样。范妮忍不住伸手去摸鲁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和鲁的手指在桌子上缠绕在一起,他手上的皮肤和她手上的皮肤是一样的颜色,并分不出哪一个是白种人的手,哪一个是黄种人的手。范妮抽出手来,隔着桌子去摸鲁的眼睛,鲁将自己的脸向范妮伸过来,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和眉毛之间,范妮摸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在那里,装着一对蓝色的眼睛。鲁张开眼睛时,范妮惊奇地想,这怎么会是一对真的眼睛呢。
  范妮说:“我和你不一样。”范妮感到自己的眼睛突然一热,眼泪又涌了出来。
  鲁站起来,将厨房的灯关上,将自己的椅子拖到范妮这边来,他把范妮抱在自己怀里,这样和一个女孩开始恋爱,对鲁是个意外。鲁不知道范妮是因为伤心,寻找安慰才迟疑着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还是她真的爱他,爱他的身体,爱和他缠绵。她靠在他的身上,象一个落水被救起的人靠在岸边。这情形让鲁觉得不解。要是她爱他,他已经在这里了,她还诉什么苦呢,他又不是上帝,也不是神父。他轻轻地,象抱着自己生气的姐妹一样抱着范妮,闻着她身上和美国女孩不一样的气味,一股中国面条的香料的气味,她很温顺也很古怪,但她仍旧是与众不同的。
  关上了灯的厨房,只留下鲁在吃晚餐的时候点燃的蜡烛光。咖啡机器早已静了下来,方佗的唱片也已经唱完了最后一支。在鲁的怀抱中,范妮透过自己的泪水,看着蜡烛上的火苗舔着温暖的黑暗,火苗就那样直直的,象一根柳叶那样细长透明,在黑暗里拂动,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
  对范妮来说,这个晚上一切终于明朗了,而对鲁来说,这个晚上还是突然被打扰了,象一个没有打出来的嗝。
  那天夜里,他们在临睡前,一起出去散了步。范妮听了婶婆对纽约治安的攻击,还有对她的警告,从来不敢在晚上出去。这是她第一次在晚上出去。他们走到楼道里的时候,范妮闻到一股浓烈的甜味,好象有糖融化了一样。鲁说,那是犹太人在做糖糕,他们的糖糕甜得死人。鲁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了,知道一楼住了一户犹太人。
  格林威治村的夜晚凉得象丝绸一样。范妮感到自己脸上紧绷绷的,因为眼泪都干在脸上了。再次回到维尔芬街上,范妮感到恍然如隔世一般。她将自己的头靠在鲁的肩膀上,好象要用这来证明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她听到爷爷的喷泉的响声,明亮的月光下,喷泉从石头上流下来的水,象银子那样闪着光。他们经过维尔芬街的石头喷泉时,范妮停下来,告诉鲁关于爷爷的事情,还有她家楼下花园里的那个晴天被放着湿鞋子的喷泉。
  “等一等,等一等,我不能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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