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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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天空-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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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察秋毫,他要的就是二四六团首先承受第一轮打击——想到这里,陈墨涵不禁

打了一个寒噤。



就在凹凸山麓所有的眼睛都凝视于新七十九团防线时,马陂之敌日伪近三千人马飞天遁土一般,在张嘉毓二四六团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了战斗队形。

直到黑压压的人头漫山遍野地涌过来,各营连都向张嘉毓报告了敌情,张嘉毓这才向刘汉英惊呼:“旅座,敌军万人向我压来,这仗怎么打?”

刘汉英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是要打一场阻击战的,没想到竟然打出个“敌军万人”来,备了一桌的菜,来了两桌客,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呈泰山压顶之势。刘汉英此刻也顾不上推敲张嘉毓的话里有多少水分了。整个洛安州境内日军不过一个联队,二鬼子也只有几个团,这万人敌军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刘汉英眼下无暇认这个真了,只在心里暗暗叫苦:真是偷鸡不成,反要蚀把米了。

刘汉英大步跨出临时安扎在南石崖阴面的旅指挥所,举目北望,出现在视野里的是满天昏黄的沙尘和在秋风之中摇晃的林木。十里之外的枪声炮声隐约可闻。这位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军中骄子情不自禁地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骄矜之气,犹如困兽钻来钻去,又返回掩体扑在

作战地图上。现在态势终于明朗了——被小日本打了个声东击西。刘汉英脑子里在瞬间迸出了十几条对策,但有一条思路是清晰的:这个仗已经由主动转入被动,还是不打为妙。

可是,东西两个方向都已经接火,打成了胶着状态,怎样才能撤出战斗呢?

刘汉英的眼前闪过几道阴影——就目前形势看,宜将计就计,要二四六团和新七十九团顶住,使其余部队得以喘息,旅部得以从容调整兵力。但如此一来,二四六团就要承受几倍于己的火力突袭,成为战场重心。这一仗下来,恐怕是体无完肤了。而新七十九团则可避实就虚,不仅压力小得多,而且可以趁机扩大战果,前所未有地拣上一个大便宜。

刘汉英的心隐隐约约地疼了一下。他不容自己多想,口述了一道命令,让报务员发往二四六团:敌军进犯重心转移,作战部署正在调整。你团尽量坚守牵制,但宜收缩阵地避敌锋芒。不得已时退往黄岗,兄联络友军接应你部。

自然,刘汉英也给新七十九团下了一道命令:敌军进犯重心转移,作战部署正在调整。你团务必坚守牵制,待主力转移后交替掩护退往黄岗,兄联络友军接应你部。

这两道命令相似不相同,其中大有文章。给新七十九团的命令是“务必”而不是“尽量”。所谓的“交替掩护”是在“主力转移后”,那么,主力都转移走了,还去跟谁交替掩护呢?也只能是新七十九团自己交替掩护自己,而不可能同二四六团交替掩护。如此一来,实际上就是单独置新七十九团于枪口刀尖上了。一旦实施,张嘉毓团往后一缩,敌军失去目标,新编第七十九团就成了惟一的重心,将吸引敌军的所有兵力和火力,成为刘汉英嫡系部队的血肉屏障。



刘汉英的算盘打得不显山不露水,可谓道高一尺。

张嘉毓对刘汉英的命令是心领神会的。接到电报后,当即指挥部队后退一里,在第二道防线上坚持了十几分钟,发射了几十发迫击炮弹,象征性地搞了个小型的反冲击,然后且战且退。至山桠口,张嘉毓又接到刘汉英的急电,要他火速派出一个连队,前往新编第七十九

团的812高地,增援石云彪。

张嘉毓心中窃喜。

从这道命令来看,旅座显然已经洞悉了他虚晃一枪稍战即退的行为,并且对这种行为给予默许。要他派出一个连,不过是作个姿态、花一花石云彪的那只独眼而已。张嘉毓很愉快地拨出三营八连,交给自己的亲信、三营副赵世平,让他带上去稳住石云彪,自己则亲率本团主力,从容离开战场。

二四六团往下退的时候,石云彪正在812高地上同陈墨涵通电话。此时他也弄清敌情,知道右翼压力强大,新七十九团成了次要方向。石云彪此刻反而有些歉意,他让陈墨涵火速拨出两个连队,由812高地向前伸出,以策应二四六团。他毕竟是一个抗日军人,虽然满腹血冤,对刘汉英用兵不公心存恨怨,但是,大敌当前重在大局,这一点他石云彪是不含糊的,他不会看自己同胞的笑话。

陈墨涵完全拥护团座的决定。可是,还没等他把两个连队带上去,812高地便已经被日军围得水泄不通了。

是雪无痕最先通报了敌情。这畜牲自从上了812高地,就一直显得烦躁不安,不停地跑来窜去嗅来嗅去,并且不时发出一些零星的叫声,为此曾受到石云彪严厉的喝斥。而现在,它终于大叫不止了,先是几声疑惑的短吠,随即就发出了连贯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尖叫。

新编第七十九团从雪无痕的叫声里听出了死亡的召唤。



当第一颗日军的钢盔从一百米外的林子里出现时,石云彪疑惑自己的那只独眼出了问题,是看花了眼,是幻觉。他一把抓住站在身边的余副官的胳膊,伸手一指——

“往那儿——看!”

余副官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蜡:“团座,是鬼子!”

石云彪的脸上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掌,牙疼似的猛吸一口冷气,一把从余副官的手里接过了望远镜。望远镜上顿时挂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怎么可能呢?

石云彪咬紧牙关,向狂叫不止的雪无痕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闭上了那只独眼。他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从接到刘汉英的电报起,到现在不过半个钟头,敌军何以如此神速推进。二四六团呢?他依稀还能听见那个方向的枪炮声,可是这里却出现了日军。十几个,几十个,几百个……再往两边看,全他娘的是鬼子和二鬼子。

南亭的部队呢,宋庄的部队呢?全都升天了不成?

所有的问号集中在一起,他终于清醒了,总算弄明白了——偌大的一个正面战场,刘汉英的部队全他娘的不见波澜地当了缩头乌龟,现在只剩下自己的新编第七十九团独力支撑了,几千鬼子和二鬼子正在蠢蠢欲动等着要把他们碾成齑粉。而首当其冲的,竟然是自己身边的团部三十几个人。

一股浓浓的热血涌上了石云彪的喉咙。

“团座,撤吧——!”余副官擎枪在手,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悸颤。石云彪未予理睬。

“团座,再不撤退就来不及了。”余副官说着,伸出胳膊,向外放了一枪。

石云彪纹丝不动,冷冷一笑:“撤——?往哪儿撤?”说完,低下头来问那只狗:“咱们哪儿也不去,你说呢?”

雪无痕摇了摇尾巴,未置可否。它已经叫累了,而且它知道主人对它的叫声烦了。事关生死存亡之大计,它还是保持沉默为好。听天由命吧。

只经过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石云彪就心静如水了,像一湖碧绿澄澈晶体,没有风浪,没有波涛,只有几束涟漪在轻轻地荡漾。

不到四十岁的年纪里,他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死过多少次了,这条命赚了又赚,他还能企望怎么样呢?此时,石云彪静默伫立,他已经为自己选择好了葬身之地,一行硕大的泪珠从那只独眼里涌出,溅在脚下的草棵里,噗哒有声。

国难当头,还如此倾轧,焉有不败之理?天意啊天意!

石云彪仰天长叹,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向高地上的一棵小树,然后从右上口袋里攥出一团丝绸,从容不迫地系在小树上,平静地对余副官说:“这一仗打完,假使还能找到我的尸首,就把我埋在这里吧。”

余副官大惊。抬头看那系在树上的丝绸,旌幡一般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那上面赫然显现在秋阳之下的是十一个大字:



国军上校石云彪在此战死



日军开炮了。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爆炸,腾空而起的石块、泥土和折断的树枝在空中飘飘扬扬,纷纷坠落在脚边。

石云彪拍了拍雪无痕的脑袋,往它的脖颈上系了一圈白色的绸子,然后俯下身去在它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雪无痕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它的主人,迟迟不肯挪动脚步。

石云彪再次拍了拍雪无痕的脑袋,掰开它的嘴巴,往里面放了一块肉干,然后喝道:“快走开!”

雪无痕依然不动,并且将肉干吐了出来,一如既往眼巴巴地注视着石云彪,并求援似的向周围的人摇了摇尾巴。这个高智商的畜牲,这个大难不死的情种,它似乎已经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它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它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人类的各种表情,它凭着它历经沧桑的丰富的经验,从眼下悲壮的氛围之中敏感地意识到将要发生的悲剧。以往,它曾经是个目击者,也曾经是个战斗者。今天,看来它是打定主意要同它的主人一起血战到底了。

石云彪恼了,咬了咬牙,霍地站起来,照着雪无痕的屁股狠踢了一脚——脚还悬在空中,又停住了,然后耐着性子再弯下腰去对它耳语,跟它笑谈。

可是雪无痕没有上当。它知道,这一次赋予它的任务是虚构的,是想把它支使开,是想让它脱离这片即将血肉横飞的战场。它不。它绝不会在这种事关品格的严峻时刻离开它的同甘共苦的战友。任凭石云彪又推又搡又拿枪比划,它顽强地屈下前爪,而用后爪死死地抠牢地面,善解人意的脑袋温情地磨蹭着石云彪的腿杆。

石云彪终于为这畜牲的忠诚和坚定所感动。他不再推它,并且抱住了它的脖颈子。但是,这样的温存只持续了几秒钟,石云彪猛然松手,拎起手枪,对准了雪无痕的脑袋。

没有胆怯,没有惊恐。雪无痕的表情平静坦然,并且立直了前腿,两眼秋波悠悠如同两泓深邃的古井。它似乎在说:开枪吧,咱们的最后时刻来到了。死在你的手里,我是心甘情愿的。

石云彪的手在这一瞬间颤抖了。枪管无力地垂下了。四周已是枪声如爆炒豆,叽里哇啦的喊叫如同弥漫树林的鸦聒。石云彪终于对雪无痕点了点头,像是在说:那好,我知道你是不会当逃兵的。那好,那我们就一起同鬼子拼吧。

又一发炮弹在近处爆炸,飞起的弹片将石云彪身边的小树劈成两截。

余副官惊叫一声,纵身扑向石云彪。石云彪岔开两腿,像两只钢牙,咬定了脚下的岩石。他挥手将余副官推开,然后淡淡一笑,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物件。

余副官抹了一把脸,于惶惑之中看清楚了,托在团座手上的,是一只玉石造的假眼球。石云彪自己摸索着把假眼球塞进那只空虚的眼眶里,然后摸了摸风纪扣,戴正军帽,掸掸军装上的泥土,收起两腿并且挺直了腰杆,那只独眼骤然放光,朗朗地喊了一嗓子——

“812高地——全体人员——集合!”



陈墨涵的心跳猝然加快。

正面的攻势已不是先前的虚张声势了,仗打到这步田地,敌人动真的了。

从炮声的强弱程度上,陈墨涵判断马陂方向的敌军已经越过二四六团的防线,812高地危在旦夕。他同二营营长简单商量了撤退计划之后,便亲率一个连箭一般的插向812高地,前去接应石云彪。

只翻过一道山梁,陈墨涵就看见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团部的三十余人已同日军混战在一起。他看见了那个穿着校官呢军服的独眼上校,看见了那柄在花团锦簇的银光中闪电一般旋转飞舞的大刀。

一片血色如沸腾的海洋从陈墨涵眼前弥漫开来,咸涩的潮水充溢了他的胸腔,这时候他的眼前便沉落了一个完整世界的喧嚣。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踪影。他仅仅看见十万里云天下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山巅,看见从群山之上冉冉升起的那个凛然的身姿。

石云彪扔掉了卷刃的大刀,从血泊中拎过一挺机关枪横于坡上。几株血花溅开了石云彪的呢制军服,嫣然开放如燃烧的玫瑰。机关枪吐出的火舌牵浩悸动的长剑,向远处席卷如舔,在这异常热情的舔食中,数十副东洋躯体拉秧茄子般齐刷刷地滚下了山坡……蓦然,陈墨涵的眼前掠过一道白色的光影,这光影像个精灵,左冲右突,上蹿下跳,一次又一次勇猛地扑向穿着屎黄色军服的日军。已经无法分辨它究竟撕碎了多少雄性的肉体,它的那身高贵的皮毛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它是雪无痕。

陈墨涵此时已经顾不上指挥队伍了,他的神经被不远处的喊杀声连根抠起,烫热的血液在骨骼里此起彼伏汹涌澎湃。两颗子弹分别命中了他的左臂和右腿,他趔趄了一下,但已经顾不上包扎了,他向跟随其后的连长吼了一嗓子,然后喀嚓一声从背上倒拔出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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