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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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天空-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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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预道的防线彻底崩溃了。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凹凸山的月亮,看见了一片血火硝烟,听见了夜半枪声。良久,他抬起头来,双眼迷离:“老窦,你安排吧,我……我尽最大的努力保护。”



张普景梦寐以求的“训练动员誓师大会”如期召开。

走向主席台的时候,跟在后面的窦玉泉注意到了,在一片掌声中,张普景目不斜视,昂首挺胸,步履如常,缓慢沉稳,右臂还煞有介事地夹着公文包,两只手虽然不灵便了,但仍然一如既往地一上一下地轻轻拍打,侧脸向会场扫视,矜持而又庄重,尽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虽然有梁尚武等人坐在主席台后排充数,但张普景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的存在——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在这样的场合他绝不会东张西望,更不用说点头哈腰跟谁寒暄了。

尤其令人惊疑的是,张普景准确地走向了前排右侧第二个位置上,从容落座。这个位置过去一直是他的——左右第一个位置是给军区和总部首长预备的,如果没有更高的首长,那两个位置就撤掉,由梁必达和主持工作的第一副政委张普景分踞左右核心位置。

现在,窦玉泉和朱预道分坐在张普景的两边。窦玉泉像过去那样,向张普景侧过身子说:“人到齐了。”

张普景面无表情地问:“梁必达同志呢?”

窦玉泉回答:“总部临时来了个电话,梁军长接电话去了,由朱预道同志主持。”

“哦,”张普景哦了一声,微微偏了一下脸,说:“他没有资格。”

然后就压了压面前麦克风的脖颈子,习惯性地举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弹了弹麦克风,又侧耳听了听:“嗯,怎么没声音?电影队!”

窦玉泉赶紧向后做了个手势,张普景又敲了敲,这回听见回响了,便欠了欠屁股,推了推公文包,先隆重地咳嗽一声,然后对着麦克风,庄严地宣布:“同志们,现在开会……”

这套程序完全是张普景过去的正常风格,看得众人莫不心惊肉跳。

“今天这个会,我想谈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文化大革命,很有必要。同志们要深刻理解文化大革命的意义。第一,它是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而不是资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什么叫无产阶级呢,就是一无所有的阶级。但是,并不是说一无所有就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有两层涵义。一是客观上的,没有资产,一穷二白。二是主观上的,没有私心,有共产主义远大理想。朱元璋是个叫花子,一裤裆清风,乞讨糊口,但是他最后成了皇帝,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所以他不是无产阶级。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有无缘无故的恨,无缘无故也是缘故。恩格斯是资本家出身,但是他信仰共产主义,他革了剥削阶级的命,所以他是无产阶级。我们的队伍也是这样,有的同志不懂得革命的大道理,但是他走向了革命队伍,为革命做了贡献,他就是革命者。梁必达同志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梁大牙来了没有?”

窦玉泉立马回答:“梁必达同志在接电话。”

“嗯,”张普景不再理会窦玉泉,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重要方法。没有进学校机会的人,仍然可以学习战争,就是从战争中学习。在战争中有些人成长起来了,不是无产阶级出身的人也成了无产阶级运动的骨干力量,我们要向这些同志学习,不断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狠斗私字一闪念,使自己成为一个高尚的、对人民有益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纯粹的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把我们的事业推向前进。”

窦玉泉竖起一根指头。

鼓掌。空旷的礼堂里,掌声响起来。

张普景抬起右臂,举在空中,向幻觉中黑压压的人头挥了挥,示意安静。

“下面讲第二个问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关键就是文化革命。要砸烂一切腐朽的封建的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要建立无产阶级的文化。落实到我们军队,就是随时准备打仗。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只有封建阶级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的军队更是愚蠢的。我们要学习先进的战争理论,学习毛主席的军事原理,学习《论持久战》,学习《关于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学精学透,用科学的军事理论武装我们的头脑,使我们从装备到战术技术都强大起来,随时准备消灭一切敢于来犯之敌,打他个落花流水。”

窦玉泉竖起了两根指头,接着又加了一根。

热烈鼓掌。

长时间热烈鼓掌。

“下面讲第三个问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它的落脚点还是革命。什么是革命,对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识,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也会有不同的认识。我也是走过弯路的。对这个问题,一定要有正确的认识,否则就要犯错误,犯大错误。什么是革命,我的理解就是实现共产主义,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个革命就是假的,就是官僚主义、机会主义、资本主义。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应该是革命最基本的目标。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革命就没有意义,不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什么主义都是扯毯蛋。革命就是要把敌人搞乱,搞得他惶恐不安,搞得他屁滚尿流,搞得他如丧家之犬,搞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但是革命不能把军队搞乱了,军队要打仗,打仗也是革命。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不能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我们要大力开展练兵运动,保卫我们的国家和人民,让他们在太阳下面幸福的生活和劳动。捍卫人民的利益是我们革命的最高追求。以上我说的这几点,大家要认真学习,各级党委都要认真学习。当然,不当之处,可以讨论,可以反驳。我的发言完了。”

张普景讲完,轻车熟路地把麦克风移到一边,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揿着了,燃了一支香烟。

从这一系列演讲和举止当中,虽然内容的味道变了,但是,除了个别地方反常以外,总体来看,还是严谨有序的,甚至还有一定的思辨色彩。如果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演讲,不一定马上就能听得出这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窦玉泉怔怔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一次不是竖起一个指头两个指头,也不是竖起三个指头,而是高高地举起了巴掌,五个指头一起耸向空中。

录音带又开始转动了。顿时,掌声哗哗掀起,长时间经久不息,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涌向礼堂的每个角落,撞击着回荡着盘旋着。

还是窦玉泉最先发现了异常——就在这一片掌声中,张普景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对扑面而来的奔腾的热浪完全无动于衷,静若雕像,嘴角边凝固着一丝轻微的苦笑。在这副躯体上,惟一还有动感的是那支刚刚点燃并且只吸了一口的香烟,它被紧紧地夹在张普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上升。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梁必达又成了梁大牙。

现在,梁必达既不是军长兼军党委书记了,也不是梁必达了,他的名字又返璞归真了,还叫梁大牙,连农场里不明他身份的劳教犯都这么称呼他。

自从被江古碑和朱预道引蛇出洞、又被造反派抓住之后,梁必达先后被批斗了十二次,要不是中央有人出面说话,肯定是没命了。命保住之后,中央那位首长又做了工作,以劳动改造的名义,把他送到了凹凸山下的一所农场,实际上是保护起来了。

五十五岁生日那天,梁大牙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找几个老伙计开怀畅饮一通。但是,这已经是天大的奢想了。

这天他正在当年他威震一方的凹凸山下的七二八劳改农场里接受再教育。

老伙计倒是有几个,但是各自沦落一方,原兵团司令员杨庭辉从朝鲜战场上下来之后不久就调到北京总部工作了,五十年代末受某某某路线的影响,为某某某鸣冤叫屈,居然成了“黑干将”,被下放到南方某三线工厂,在那里改造态度不积极,加之有病无医,自杀死了。军区王兰田副政委两年前被命名为“叛徒、特务、混进党内军内的阶级异己分子”而打翻在地,跟梁必达一样被下放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不知道是种菜还是种粮。窦玉泉虽然没有被打倒,但也降职靠了边,到军里的农场当了场长。姜家湖从友邻J军参谋长的位置上被赶下来,到一个市级火车站当了军代表。三师师长陶三河,到地方“支左”,执行某某某的政策不力,被遣送回原籍蓝桥埠接受监督改造。一师师长曲歪嘴曲向乾对运动十分不理解,在梁必达被抓的那天带了一个营的兵力冲进批斗大会现场,同造反派发生了武装冲突,被北京的某人点名要枪毙,后来又被另一个首长保了下来,至今下落不明,据说是藏到了西北某核试射基地。朱预道在梁必达被抓那年任代理军长,可是没过几天,差点儿也被打倒,造反派给他列了十几条罪状。后来中央文革的某人说了话,才保住没被关进监狱,现在还是代理军长。

跟梁必达一起被送到这里种菜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被打断了一条肋巴骨的陈墨涵。二人级别相近,被发配在一个分场一个生产连,住在一间草屋里。

令梁必达感到别扭的是,原先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两个人虽然不是很亲密,但公事公办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在运动中陈墨涵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并且还为他折了一根肋巴骨,现在一道落难了,本该同舟共济相依为命了,陈墨涵却反而不怎么理睬他了。两个人在看押战士的严格监督和呵斥下,白天一起劳动,晚上陈墨涵没完没了地拉他的那把破胡琴,要不就是学习《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跟他说话他哼哼哈哈。

梁必达心里暗骂,都发配流放了,还他妈像个知识分子。

梁必达委实受不了这种折磨。一世英雄啊,想当年麾下有千军万马,叱咤一方风云,现在却是虎落平原,龙卧浅滩。没有人愿意奉陪他发牢骚,陈墨涵有他自己解闷的渠道。实在憋不住了,梁必达就自己跟自己说话:我日他个娘,用你老弟的话讲,胸中小不平,可以以酒消之,世上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老子是多么想领兵再打他几仗啊,这样不伦不类地活着,早晚要把老子憋死。我哪是个“采菊竹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秉性啊。

但陈墨涵仍然不理睬他。

梁必达的一头青丝眼看就白了一半,腰板也没有过去挺得那样直溜了,老态在不知不觉中就暴露出来。

陈墨涵也是个小老头了,却老得正常,不胖也不瘦,还是个中等个,军装上的领章帽徽没被摘掉,军参谋长的儒雅风度依然保留。加之性格平静,不喜也不愁,倒是心平气和,显得很安于这种劳动生活。

七二八农场附近山清水秀,有田园风光,耕作时清心寡欲健身,雅兴来了,小河边一躺,枕石漱流饮泉。真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比起在军中繁忙的军务缠身和没完没了的嘴皮子官司,如履薄冰地揣摩上级意图,这里倒是个养人的地方。

可是梁必达就不行了,他生来就是个领兵挂帅的先锋,才五十多岁,正值壮年,壮志未酬,却被发配到这鬼地方种菜,他妈的这算什么事啊?是个人有两只手谁不会种菜?就是个猴子教上两天也知道播种浇水,为什么要让人民解放军一个堂堂的军长来种菜?简直岂有此理。要是把这一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这片菜地,那就是死不瞑目了。

这个地方梁必达原先不太熟悉,依稀记得应该是四分区的辖地。当年,江古碑和张普景他们对他进行“抢救”,关他的那个地方,应该距此不远。安葬东方闻音的那个地方,也应该距此不远,但是在哪个沟壑里,他眼下已经不可能准确地判断了。

想想真是荒谬,山不转水转,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又被关了一次。不过,这一次的罪魁祸首是江古碑,张普景不仅没有迫害他,反而为他送了命,恩恩怨怨竟以这种残酷的方式了结。想想一生,也有诸多对不住张普景的地方,也应了一句老话,委实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张当真是铮铮铁骨,一身正气,襟怀坦白,过去就是整他,也是奉命行事,整到明处,不搞阴谋诡计。三十年后还是抱定信仰,人格不屈,死得回肠荡气。

每每想到这里,梁必达就不禁潸然泪下。

凹凸山的天空是湛蓝的,新中国的凹凸山区像长树一样长出了许多颇具规模的城镇。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不一样,歌子里唱道,山也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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