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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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头-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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蚜,爸爸出门啦……”① 
“老伯,你静静吧,别生气,别多想。” 
“看不见她们,这才是我的临终苦难!” 
“你会看见的。” 
“真的!”老人迷迷悯悯的叫起来。“噢!看到她们!我还会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声音。那我死也死得快乐了。唉,是啊,我不想活了,我不希罕活了,我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看到她们,碰到她们的衣衫,唉!只要她们的衣衫,衣衫,就这么一点儿要求!只消让我摸到她们的一点儿什么!让我抓一把她们的、头发,……头发……” 
他仿佛挨了一棍,脑袋望枕上倒下,双手在被单上乱抓,好象要抓女儿们的头发。 
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 
然后他昏过去了。皮安训进来说: 
“我碰到了克利斯朵夫,他替你雇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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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来呀,爸爸出门啦”二句,为女儿幼年时父亲出门前呼唤她们的亲切语;此处出门二字有双关意昧。  

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开他的眼皮,两个大学生只看到一只没有颜色的灰暗的眼睛。 
“完啦,”皮安训说,“我看他不会醒的了。” 
他按了按脉,摸索了一会,把手放在老头儿心口。 
“机器没有停;象他这样反而受罪,还是早点去的好!” 
“对,我也这么想,”拉斯蒂涅回答。— 
“你怎么啦?脸色发白象死人一样。” 
“朋友,我听他又哭又叫,说了一大堆。真有一个上帝!哦,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们预备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好一点儿的世界。咱们这个太混账了。刚才的情形要不那么悲壮,我早哭死啦,我的心跟胃都给揪紧了。” 
“暇,还得办好多事,哪儿来的钱呢?” 
拉斯蒂涅掏出表来: 
“你送当铺去。我路上不能耽搁,只怕赶不及。现在我等着克利斯朵夫,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了,回来还得付车钱。” 
拉斯蒂涅奔下楼梯,上海尔特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刚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动了感情,一路义愤填胸。他走进穿堂求见特·雷斯多太太,人家回报说她不能见容。 
他对当差说:“我是为了她马上要死的父亲来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们……”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说话。” 
欧也纳等了好久。 
“说不定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心里想。 
当差带他走进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请坐。 
“伯爵,”拉斯蒂涅说,“令岳在破烂的阁楼上就要断气了,连买木柴的钱也没有;他马上要死了,但等见一面女儿……”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当做扰乱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瞧,这是我对他的情分。社会尽可以责备我,我才不在乎呢。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比顾虑那些傻瓜的阔言闲语紧要得多。至于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模样没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请你告诉她父亲,只消她对我,对我的孩子,尽完了她的责任,她会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讲信义的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说她父亲没有一天好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欧也纳愤愤不平的语气,回答道:“你自己去说吧。” 
拉斯蒂涅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她泪人儿似的埋在沙发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叫他看了可怜。她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气表示她精神肉体都被专横的丈夫压倒了。伯爵侧了侧脑袋,她才敢开口: 
“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原谅我。我想不到要受这种刑罚,简直受不了。可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对地的丈夫说。“我也有儿女。请你对父亲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在父亲面前我并没有错,”她无可奈何的对欧也纳说。 
那女的经历的苦难,欧也纳不难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来。听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齐已经失去自由。 
接着他赶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说。“从跳舞会出来受了凉,我怕要害肺炎呢,我等医生来……” 
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爬也得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一声,马上不觉得你自己害病了。” 
“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不象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是我要在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难过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我知道,倘若我这一回出去闹出一场大病来,父亲要伤心死的。我等医生来过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见欧也纳身上的表链,便叫道: “哟!怎么你的表没有啦?” 
欧也纳脸上红了一块。 
“欧也纳!欧也纳!倘使你已经把它卖了,丢了,……哦!那太岂有此理了。” 
大学生伏在但斐纳床上,凑着她耳朵说: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诉你吧!你父亲一个钱没有了,今晚上要把他人硷的尸衣①都没法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我钱都光了。” 
但斐纳猛的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拉斯蒂捏,打着铃,嚷道: 
“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衣服,我简直是禽兽了!去吧,我会赶在你前面!”她回头叫老妈子:“丹兰士,请老爷立刻上来跟我说话。” 
欧也纳因为能对垂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很快乐的回到圣·日内维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袋里掏了一阵打发车钱,发觉这位那么有钱那么漂亮的少妇,袋中只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楼梯,看见皮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当着内科医生在病人背上做灸。这是科学的最后一套治疗,没用的治疗。 “替你做灸你觉得吗?”内科医生问。 
高老头看见了大学生,说道: 
“她们来了是不是?” 
外科医生道:“还有希望,他说话了。” 
欧也纳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纳就来了。” 
“呢!”皮安训说,“他还在提他的女儿,他拼命的叫她们,象一个人吊在刑台上叫着要喝水……” 
“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法的了,没救的了。” 
皮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发臭的破床上。 
医生说:“总得给他换套衣服,虽则毫无希望,他究竟是个人。”他又招呼皮安训:“我等会儿再来。他要叫苦,就给他横隔膜上搽些鸦片。” 
两个医生走了,皮安训说: 
“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咱们替他换上一件自衬衫,换一条褥单。你叫西尔维拿了床单来帮我们。” 
欧也纳下楼,看见伏盖太太正帮着西尔维摆刀叉。拉斯蒂涅才说了几旬,寡妇就迎上来,装着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气,活现出一个满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损失金钱,又不敢得罪主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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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俗入殓时将尸体用布包裹,称为尸衣。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没有钱了。把被单拿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自送吗?另外还得牺牲一条做他人殓的尸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被单,以及旁的零星杂费,跟等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受得了这样一笔损失?天啊!你也得凭凭良心,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星进了我的门,五天功夫我已经损失得够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发这好家伙归天,象你们说的。这种事还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钱,我愿意送他进医院。总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铺子要紧,那是我的,我的性命呀。” 
欧也纳赶紧奔上高里奥的屋子。 
“皮安训,押了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账已经还清。当票压在钱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愤愤的奔下楼梯,说道:“来算账。高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耽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两脚向前的出去的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二百法郎,神气之间有点高兴,又有点倔帐。 
“快点儿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尔维,拿出褥单来,到上面去给两位先生帮忙。” 
“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她两晚没有睡觉了。” 
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立刻奔向厨娘,咬着她耳朵吩咐: 
“你找第七号褥单,那条旧翻新的。反正绘死人用总是够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在楼梯上跨了几步,没有听见房东的话。 
皮安训说:“来,咱们替他穿衬衫,你把他扶着。”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让皮安训脱下衬衫。老人做了个手势,仿佛要保护胸口的什么东西,同时哼哼唧唧,发出些不成音的哀号,犹如野兽表示极大的痛苦。 
“哦!哦!”皮安训说。“他要一根头发练子和一个小小的胸章,刚才咱们做灸拿掉的。可怜的人,给他接上。喂,在壁炉架上面。” 
欧也纳拿来一条淡黄带灰的头发编成的练子,准是高里奥太太的头发。胸章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大齐;另外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他永远贴在心头的心影。胸章里面藏着极细的头发卷,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发辫挂上他的脖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教人听了毛骨惊然。他的感觉这样振动了一下,似乎望那个神秘的区域,发出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隐没了。独搐的脸土有一种病态的快乐的表情。思想消灭了,情感还存在,还能发出这种可怕的光彩,两个大学生看着大为感动,涌出几颗热泪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乐得直叫: 
“噢!娜齐!斐斐纳!” 
“他还活着呢,”皮安训说。 
“活着有什么用?”西尔维说。 
“受罪啰!”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训向欧也纳递了个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样蹲下身子,把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两人隔着床做着同样的动作,托住病人的背。西尔维站在旁边,但等他们搞起身子,抽换被单。高里奥大概误会了刚才的眼泪,使出最后一些气力伸出手来,在床的两边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拼命抓着他们的头发,轻轻的叫了声:“啊!我的儿哪!”整个灵魂都在这两句里面,而灵魂也随着这两句喁语飞逝了。 
“可怜可爱的人哪,”西尔维说,她也被这声哀叹感动了。这声哀叹,表示那伟大的父爱受了又惨又无心的欺骗,最后激动了一下。 
这个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还是快乐的叹息。这叹息说明了他的一生,他还是骗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头放倒在破床上。从这个时候起,喜怒哀乐的意识消灭了,只有生与死的搏斗还在他脸上印着痛苦的标记。整个的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他还可以这样的拖几小时,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死去。他连临终的痰厥也不会有,脑子全部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有一个气吩咐的少妇的脚声。 
“来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说。 
来的不是但斐纳,是她的老妈子丹兰士。 
“欧也纳先生,可怜的太太为父亲向先生要钱,先生和她大吵。她晕过去了,医生也来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着:爸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教人听了心惊肉跳。” 
“算了吧,丹兰士。现在来也不中用了,高里奥先生已经昏迷了。” 
丹兰士道:“可怜的先生,竞病得这样凶吗?” 
“你们用不着我了,我要下去开饭,已经四点半了,”西尔维说着,在楼梯台上几乎觉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现叫人觉得又严肃又可怕。床边黑魆魆的只点着一支蜡烛。瞧着父亲那张还有几分生命在颤动的股,她掉下泪来。皮安训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没有早些逃出来,”伯爵夫人对抗斯蒂涅说。 
大学生悲伤的点点头。她拿起父亲的手亲吻。 
“原谅我,父亲!你说我的声音可以把你从坟墓里叫回来,哎!那么你回来一忽儿,来祝福你正在仟悔的女儿吧。听我说啊。——真可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祝福我。大家恨我,只有你爱我。连我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恨我。你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爱你,服侍你。噢!他听不见了,我疯了。” 
她双膝跪下,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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