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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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短篇小说集-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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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象个恶梦似的丢掉,老范正在北平。他必须出来,良心不许他接受任何不正道的钱。可是,他走不出来。他没有钱,而有个必须起码坐二等车才肯走的太太。

在彩珠看,世界不过是个大游戏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须穿着高跟鞋去看热闹。“你上哪儿?你就忍心的撇下我和小珠?我也走?逃难似的教我去受罪?你真懂事就结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拿?先不用说别的!你可以叫花子似的走,我缺了哪样东西也不行!又不出声啦?好吧,你有主意把东西都带走,体体面面的,象施行似的,我就跟你去;开开眼也好!”

抱着小珠,老范一声也不出。他不愿去批评彩珠,只觉得放弃妻子与放弃国旗是同样忍心的事,而他又没能力把二者同时都保全住!他恨自己无能,所以原谅了彩珠的无知。

几天,他在屋中转来转去。他不敢出门,不是怕被敌人杀死,而是怕自己没有杀敌的勇气。在家里,他听着太太叨唠,看着小珠玩耍,热泪时时的迷住他的眼。每逢听到小珠喊他“爸”他就咬上嘴唇点点头。

“小珠!”他苦痛到无可如何,不得不说句话了。“小珠!你是小亡国奴!”

这,被彩珠听见了。“扯什么淡呢!有本事把我们送到香港去,在这儿瞎发什么愁!小珠,这儿来,你爸爸要象小钟的爸爸那么样,够多好!”她的声音温软了许多,眼看着远处,脸上露出娇痴的羡慕:“人家带走二十箱衣裳,住天津租界去!小钟的妈有我这么美吗?”

“小钟妈,耳朵这样!”小珠的胖手用力往前推耳朵,准知道这样可以得妈妈的欢心,因为作过已经不是一次了。

乘小珠和彩珠睡熟,老范轻轻的到外间屋去。把电灯用块黑布罩上,找出信纸来。他必须逃出亡城,可是自结婚以后,他没有一点儿储蓄,无法把家眷带走。即使勉强的带了出去,他并没有马上找到事情的把握,还不如把目下所能凑到的一点钱留给彩珠,而自己单独去碰运气;找到相当的工作,再设法接她们;一时找不到工作,他自己怎样都好将就活着,而她们不至马上受罪。好,他想给彩珠留下几个字,说明这个意思,而后他偷偷的跑出去,连被褥也无须拿。

他开始写信。心中象有千言万语,夫妻的爱恋,国事的危急,家庭的责任,国民的义务,离别的难堪,将来的希望,对妻的安慰,对小珠的嘱托……都应当写进去。可是,笔画在纸上,他的热情都被难过打碎,写出的只是几个最平凡无力的字!撕了一张,第二张一点也不比第一张强,又被扯碎。他没有再拿笔的勇气。

一张字纸也不留,就这么偷偷走?他又没有这个狠心。他的妻,他的子,不能在国危城陷的时候抛下不管,即使自己的逃亡是为了国家。

轻轻的走进去,借着外屋一点点灯光,他看到妻与子的轮廓。这轮廓中的一切,他都极清楚的记得;一个痣,一块小疤的地位都记得极正确。这两个是他生命的生命。不管彩珠有多少缺点,不管小珠有什么前途,他自己须先尽了爱护保卫的责任。他的心软了下去。不能走,不能走!死在一处是不智慧的,可是在感情上似乎很近人情。他一夜没睡。

同时,在亡城之外仿佛有些呼声,叫他快走,在国旗下去作个有勇气有用处的人。

假若他把这呼声传达给彩珠,而彩珠也能明白,他便能含泪微笑的走出家门;即使永远不能与她相见,他也能忍受,也能无愧于心。可是,他知道彩珠绝不能明白;跟她细说,只足引起她的吵闹;不辞而别,又太狠心。他想不出好的办法。走?不走?必须决定,而没法决定;他成了亡城里一个困兽。

在焦急之中,他看出一线的光亮来。他必须在彩珠所能了解的事情中,找出不至太伤她的心,也不至使自己太难过的办法。跟她谈国家大事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身外还有什么。

“我去挣钱,所以得走!”他明知这里不尽实在,可是只有这么说,才能打动她的心,而从她手中跑出去。“我有了事,安置好了家,就来接你们;一定不能象逃难似的,尽我的全力教你和小珠舒服!”

“现在呢?”彩珠手中没有钱。

“我去借!能借多少就借多少;我一个不拿,全给你们留下!”

“你上哪儿去?”

“上海,南京——能挣钱的地方!”

“到上海可务必给我买个衣料!”

“一定!”

用这样实际的诺许与条件,老范才教自己又见到国旗。由南京而武汉,他勤苦的工作;工作后,他默默的思念他的妻子。他一个钱也不敢虚花,好对得住妻子;一件事不敢敷衍,好对得起国家。他瘦,他忙,他不放心家小,不放心国家。他常常给彩珠写信,报告他的一切,歉意的说明他在外工作的意义。他盼家信象盼打胜仗那样恳切,可是彩珠没有回信。他明知这是彩珠已接到他的钱与信,钱到她手里她就会缄默,一向是如此。可是他到底不放心;他不怨彩珠胡涂与疏忽,而正因为她胡涂,他才更不放心。他甚至忧虑到彩珠是否能负责看护小珠,因为彩珠虽然不十分了解反贤妻良母主义,可是她很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忘了一切家庭的责任。老范并不因此而恨恶彩珠,可是他既在外,便不能给小珠作些忽略了的事,这很可虑,这当自咎。

他在六七个月中已换了三次事,不是因为他见利思迁,而是各处拉他,知道他肯负责作事。在战争中,人们确是慢慢的把良心拿出来,也知道用几个实心任事的人,即使还不肯自己卖力气。在这种情形下,老范的价值开始被大家看出,而成功了干员。他还保持住了二百元薪金的水准,虽然实际上只拿一百将出头。他不怨少拿钱而多作事;可是他知道彩珠会花钱。既然无力把她接出来,而又不能多给她寄钱,在他看,是件残酷的事。他老想对得起她,不管她是怎样的浮浅无知。

到武昌,他在军事机关服务。他极忙,可是在万忙中还要担心彩珠,这使他常常弄出小小的错误。忙,忧,愧,三者一齐进攻,他有时候心中非常的迷乱,愿忘了一切而只要同时顾虑一切,很怕自己疯了,而心中的确时时的恍惚。

在敌机的狂炸下,他还照常作他的事。他害怕,却不是怕自己被炸死,而是在危患中忧虑他的妻子。怎么一封信没有呢?假若有她一封信,他便可以在轰炸中无忧无虑的作事,而毫无可惧。那封信将是他最大的安慰!

信来了!他什么也顾不得,而颤抖着一遍二遍三遍的去读念。读了三遍,还没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却在那些字里看到她的形影,想起当年恋爱期间的欣悦,和小珠的可爱的语声与面貌。小珠怎样了呢?他从信中去找,一字一字的细找;没有,没提到小珠一个字!失望使他的心清凉了一些;看明白了大部分的字,都是责难他的!她的形影与一切都消逝了,他眼前只是那张死板板的字,与一些冷酷无情的字!警报!他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好;手中拿着那封信。再看,再看,虽然得不到安慰,他还想从字里行间看出她与小珠都平安。没有,没有一个“平”字与“安”字,哪怕是分开来写在不同的地方呢;没有!钱不够用,没有娱乐,没有新衣服,为什么你不回来呢?你在外边享福,就忘了家中……紧急警报!他立在门外,拿着那封信。飞机到了,高射炮响了,他不动。紧紧的握着那封信,他看到的不是天上的飞机,而是彩珠的飞机式的头发。他愿将唇放在那曲折香润的发上;看了看手中的信纸;心中象刀刺了一下。极忙的往里跑,他忽然想起该赶快办的一件公事。

刚跑出几步,他倒在地上,头齐齐的从项上炸开,血溅到前边,给家信上加了些红点子。

火车集 一块猪肝

大中华的半个身腔已被魔鬼的脚踩住,大中华的头颅已被魔鬼的拳头击碎,只剩下了心房可怜的勇敢的不规则的尚在颤动。这心房以长江为血,武汉三镇为心瓣:每一跳动关系着民族的兴亡,每一启闭轻颤出历史续绝的消息。它是流民与伤兵的归处,也是江山重整的起点。多少车船载来千万失了国弃了家的男女,到了这里都不由的壮起些胆来,渺茫的有了一点希望。就是看一眼那滚滚的长江,与山水的壮丽,也足以使人咽下苦泪,而想到地灵人杰,用不着悲观。

江上飞着雪花,灰黄的江水托着原始的木舟与钢铁的轮船,浩浩荡荡的向东流泻;象怀着无限的愤慨,时时发出抑郁不平的波声。一只白鸥追随着一条小舟,颇似一大块雪,在浪上起伏。黄鹤楼上有一双英朗的眼,正随着这片不易融化的雪转动。

前几天,林磊从下江与两千多难民挤在一条船上,来到武昌,他很难承认自己是个难民,他有知识,有志愿,有前途,绝对不能与那些只会吃饭与逃生的老百姓为伍。可是,知识,志愿,与前途,全哪里去了?他逃,他挤,他脏,他饿,他没任何能力与办法,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分别。看见武汉,他隐隐的听到前几天的炮声,看见前几天的火光。眨一眨眼,江汉关与黄鹤楼都在火影里,冒着冲天的黑烟。再眨一眨眼,火影烟尘都已不在;他独自流落在异乡。身下薄薄的一身西服,皮鞋上裹满各色的泥浆,独自扛着简单得可笑的一个小铺盖卷。谁?干什么?怎回事?他一边走一边自问。不是难民!他自己坚决的回答。旅馆却很难找,多少铁一般的面孔,对他发出钢一般的“没有房间!”连那么简单的铺盖卷都已变成重担,腿已不能再负迈开的辛苦,他才找到一间比狗窝稍大的黑洞。绝对不尊严的,他趴在那木板上整整睡了一夜,还不如一只狗那么警醒灵动。

醒来,由衣袋里摸出那还未曾丢失的一面小镜来,他笑了。什么都没有了,却仍有这方小镜照照自己。瘦了许多,鼻眼还是那么俊秀,只是两腮凹下不少,嘴角旁显出两条深沟,好象是刻成的,微微有些阴影。是自己,又不十分正确——到底不是难民!

放下小镜,他决定忘下以前种种。原先就不是凡夫,现在也不能是难民,明日还得成个有为的人物。这是一贯的,马上要为将来打算打算。

他过江去看看汉口。车马的奔驰,人声的叫闹,街道的生疏,身上的寒冷,教他没法思索什么,计划什么。他只觉得孤独,苦闷。街上没遇到一个熟脸,终日没听到一句同情的话,抱着自己过去的一切志愿与光荣,到今天连牢骚也无处去诉。这个处所是没有将来的。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决不肯与难民为伍。买了份报,没有看见什么。他不能这样在人群中作个不伸手乞钱的流浪者,他须找个清静的地方,细细思索一番。把报纸扔掉,想买本刊物拿回旅馆去看——黑洞里不是读书的地方,算了吧;非常的蹩扭!不过,刊物各有各的立场;自己也有自己的立场;不读也没多大关系。自己的立场是一切活动——对个人的,对国家的——的基础。这个,一般人是不会有的,所以他们只配作难民,对己对国全无办法。

在黄鹤楼上,看着武汉三镇的形胜,他心中那些为自己的打算,和自己平日所抱定的主张,似乎都太小一点,眼前的景物逼迫着他忘了自己,象那只白鸥似的,自己不过是这风景中小小的一片;要是没有那道万古奔流,烟波万顷的长江,一切就都不会存在;鸥鸟桅帆……连历史也不会有。寒江上飞着雪花,翻着巨浪,武昌的高傲冷雋,汉口的繁华紧凑,汉阳的谦卑隐秀,使他一想便想到中国,想到中国的历史,想到中国伟大的潜在力量。就是那些愚蠢无知的渔夫舟子好象也在那儿支持着一点什么,既非偶然,也非无用,眼随着那只白鸥。他感到一种无以名之的情感,无限,渺茫,而又使他心中发热,眼里微温。

但是,这没有一点实在的用处。他必须为他自己思索;茫茫的长江,广大的景物,须拿他自己作为中心,自己有了办法,一切才能都有了办法。自己的主张,是个人事业的出发点,也是国家转危为安的关键。顺着自己的主张与意见往下看,破碎的江山还可以马上整理起来,条条有理,头头是道。他吐了一口长气。江上还落着零散的雪花;白鸥已不知随着江波飘到哪里去了。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他天然的应当负起救亡图存的责任。他心中看见一条白光,比长江还长,把全中国都照亮,再没一点渣滓,一星灰尘,整个的象块水晶,里边印着青的松竹与金色的江河。不让步,不搬动!把这条白光必须射出!他挺了挺胸,二十五岁的胸膛,吐出万丈的豪气。

雪停了。天天看见长江,天天坚定自己,天天在人群中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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