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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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 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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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法!

阳光射在我的脸上,一阵煎茶香味,侵入鼻管。我一睁眼,窗外是典型的云南的海蓝的

天,门外悄无声息。我轻轻的穿起衣服,走了出来,看见S蹑手蹑脚的在摆着早饭,抬头看

见我,便笑说:“睡得好吧?你骑了一天马,一定累了,我们没有叫你。P上班去了,孩子

们也都上学了,我等着你一块儿吃粥。”说着忙忙的又到厨房里去了。

我在外间屋里,一面漱洗,一面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四周审视。“公使馆”的物质方

面,都已降低,而“公使馆”的整洁美观的精神,尽还存在,还添上一些野趣。饭桌上戴着

一块白底红花土布,一只大肚的陶罐里,乱插着红白的野花。

桌上是一盘黄果,——四川人叫做广柑——对面摆着两只白盘子,旁边是两把红柄的刀

子,两双红筷子,两个红的电木的洗手碗,两块白底红花的饭巾……正看着,S端了一盘鸡

蛋炸馒头片进来,让我坐下,她自己坐在对面。我们一面剥黄果,一面谈话。

白天看S,觉得她比三年前瘦了许多,但精神仍旧是很好,身上穿着蓝底印白花的土布

衫子,短袜子,布鞋;脸上薄施脂粉,指甲也染得很红。我笑说:“你的化装品都带来了

吧?”她也笑说:“都带来了,可是我现在用的是鹅蛋粉,和胭脂棉。凤仙花瓣和白矾捣了

也可以染指甲。”

我们吃着S自制的咸鸭蛋和泡菜,吃过稀饭,又喝了煎茶。坐了一会,S就邀我去参观

她的环境。出到门外,菜园里红的是辣椒,西红柿,绿的是豆子,黄的是黄瓜,紫的是茄

子,周围是一片一片的花畦,阳光下光艳夺目,蜂喧蝶闹。菜园的后面,简直像个动物园!

十几只意大利的大白鸡,在沙地上吃食,三只黑羊,两只狼犬——我的那匹马也拴在旁边—

—还有小孩子养的松鼠和白兔。一只极胖的蓝睛的暹罗猫,在篱隙出入跳跃。

转到山后,便看见许多人家,S说这便是市中心,有菜场,有邮政代办所,有中心小学

校。P的“地质调查所”是全市最漂亮高大的房子,砖墙瓦顶,警察岗亭就设在门边。我们

穿过这条“大街”的时候,男女老幼,村的俏的,都向S招呼,说长道短。有个妇人还把一

个病孩子,从门洞里抱出来给S看。当我们离开这人家的时候,我笑说:“S,如今你不是

公使夫人,而是牧师太太了!”她笑了一笑。

大街尽头,便是五六幢和S的相似的房子,那是地质调查所同人的住宅。S也带我进去

访问。那些太太们大都是外省人,看见我去都很亲热,让坐让茶。她们的房间和S的一样,

而陈设就很乱很俗,自己是乱头粗服,孩子们也啼哭喧闹,这些太太们不住的向我道歉,说

是房间又小,佣人又笨,什么都不趁手,哪能像北平,上海那样的可以待客呢?我无聊的坐

了一会,也就告辞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S请我先走,说她还要到小学里去教一堂课。我也便不回来,却走到“地

质调查所”去我P,参观了他们的工作。等到P下班,我们一同走出来,三个孩子十分高兴

的在门口等着,说是“妈妈炖了鸡,烤了肉,蒸了蛋羹,请客人回去吃大馒头去!”

午后我睡了一大觉,醒起便要走路,S和P一定不肯,说今晚要约几个朋友来和我谈

谈。S笑说还有几位漂亮的太太。

我说:“假如你们可怜我,就免了这一套吧,我实在怕见生人;还有,你也扮演不出

‘公使馆’那一出!”P说:“也好,你再住一天,我们不请客人好了。”S想了一会,笑

了,说:“晚饭以前,我还有事,你们带这几个孩子到对山去玩去,六时左右,带些红杜鹃

花回来,”我们答应了,孩子们欢呼着都跑在前面去了。

我和P对躺在山头草地上,晒着太阳。我说:“你们这一对儿真好,你从前是那样稳

静,现在也是那样稳静。S从前是那样活泼,现在也是那样活泼,不过比从前更老练能干

了,真是难得。”P沉默了一会,说:“×先生,你只知道S活泼的一方面,还没有看她严

肃的一方面。她处处求全,事事好胜,这一二年来,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她一个人做着六

七个人的事,却从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你知道她欢喜引用中文成语——英文究竟是她的方

言,她睡梦中常说英语——有时文不对题的使人发笑。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躺在床

上,看见我就要起来。我按住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什么。只觉得有一点头晕。我在床

边坐了一会,她忽然说:‘P,我这个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心里忽然一阵

难过,勉强笑说:‘别胡说了,你知道“薄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却流下泪来,

转身向里躺着去了。×先生,你觉得……”

P说不下去了,我也不觉愣住,便说:“我自然看出S严肃的一方面,她如果不严肃,

她不会认得你,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到内地来,她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你要时时防护着

她!至于她所说的那两句话你倒不必存在心里,她对于汉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语,眼

圈却红了。

这时候孩子们已抱着满怀的红杜鹃花,跑了上来,说:

“我们该回去了,晚饭以前,我们还要换衣服呢。”

一进家门,那“帮工”的李嫂,穿着一身黑绸的衣裤,系着雪白的围裙,迎了出来,嘴

里笑着说:“客人们请客厅坐。”

我们进到中间屋里,看着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点着辉煌的四支红烛,中间一大盘的

红杜鹃花,桌上一色的银盘银箸,雪白的饭巾。我们正在诧愕,李嫂笑着打起卧房的布帘

子,说:

“太太!客人来了。”S从屋里笑盈盈的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红丝绒的长衣,大红宝石

的耳坠子,脚上是丝袜,金色高跟鞋,画着长长的眉,涂上红红的嘴唇,眼圈边也抹上谈谈

的黄粉,更显得那一双水汪汪的俊眼——这一双俊眼里充满着得意的淘气的笑——她伸出手

来,和我把握,笑说:“×先生晚安!

到敝地多久了?对于敝处一切还看得惯吧?”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孩子们却跑过去抱着

S的腿,欢呼着说:“妈妈,真好看!”

回头又拍手笑说:“看!李嫂也打扮起来了!”李嫂忍着笑,走到厨房里去了。

我们连忙洗手就座。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孩子们便也上席,大家都兴高采烈。饭后,孩

子们吃过果点,陆续的都去睡了。S又煮起咖啡,我们就在廊上看月闲谈。看着S的高跟鞋

在月下闪闪发光,我就说:“你现在没有机会跳舞玩牌了吧?”S笑说:“才怪!P的跳舞

和玩牌都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学会的。晚饭后没事,我就教给P打‘蜜月’纸牌,也拉他跳

舞。他一天工作怪累的,应当换一换脑筋。”P笑说:“我倒不在乎这些个,我在北平的时

候,就不换脑筋。我宁可你在一天忙累之后,早点休息睡觉,我自己再看一点轻松的书。”

我说:“S,你会开汽车吧?”S说:“会的,但到这里以后,没有机会开了。”我笑说:

“你既会开车,就知道无论多好多结实的车子,也不能一天开到二十四小时,尤其在这个崎

岖的山路上。物力还应当爱惜,何况人力?你如今不是过着‘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

了,一切以保存元气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当做一架机器,不停的开着……”S连忙

说:

“正是这话!人家以为我只会过‘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我拦住她,“你

又来,总是好胜要强的脾气!你如果把我当做叔叔,就应当听我的话。”S笑了一笑,抬头

向月,再不言语。

第二天一早,我就骑着马离开这小小的镇市。P和S,和三个小孩子都送我到大路上,

我回望这一群可爱的影子,心中忽然感激,难过。

回到我住处的第三天,忽然决定到重庆来。在上飞机之前,匆匆的给他们写一封短信,

谢谢他们的招待,报告了我的行踪。并说等我到了重庆以后,安定下来,再给他们写信——

谁知我一到陪都,就患了一个月的重伤风,此后东迁西移,没有一定的住址。直到两月以

后,才给他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许久没有得到回音。又在两月以后,我在一个大学里,单

身教授的宿舍窗前,拆开了P的一封信:

×先生:

我何等的不幸,S已于昨天早晨弃我而逝!原因是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

了急性盲肠炎。S发现了,立刻借了一部车子,自己开着,送她到省城。等到我下班,看见

了她的字条,立刻也骑马赶了去……那位太太已入了医院,患处已经溃烂,幸而开刀经过良

好,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输血。那时买血很贵,那位太太因经济关系,坚持不肯。S又发现

她们的血是同一类型,她就输给那太太二百CC的血。

……我要她同我回来,她说那太太需要人照料,而又请不起特别护士,她必须留在那

里,等到她的先生来了再走。我拗她不过,所中公务又忙,只得自己先走……三星期之后,

S回来了,瘦得不成样子!原来在三星期之内,她输给那太太四百CC的血。从此便躺了下

去,有时还挣扎着起来,以后就走不动了。医生发现她是得了黍形结核症,那是周身血管,

都有了结核细菌,是结核症中最猛烈最无可救药的一种!病原是失血太多,操劳过度,营养

不足,……这三个月中,急坏了S,苦坏了孩子,累坏了我,然而这一切苦痛,都不曾挽回

我们悲惨的命运!

……她生在上海,长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云南,享年三十二岁……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我呆住了,眼前涌现了S的冷静而含着悲哀的,抬头望月的脸!想

到她那美丽整洁的家,她的安详静默的丈夫,她的聪明活泼的孩子……

忽然广场上一声降旗的号角,我不由自主的,仍了手里的信,笔直的站了起来。我垂着

两臂,凝望着那一幅光彩飘扬的国旗,从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来,在号角的余音里,我无

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满了我的脸上了!

士。)我的房东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国驻法大使馆的L先生,

到车站来接我。他笑嘻嘻的接过了我的一只小皮箱,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从罗

马来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为你奔走了两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

缘!吃饭时再细细的告诉你吧。”

L也是一个单身汉,我们走出站来,无“家”可归,叫了一辆汽车,直奔拉丁区的北京

饭店。我们挑了个座位,对面坐下,叫好了菜。L一面擦着筷子,一面说:“你的条件太

苛,挑房子哪有这么挑法?地点要好,房东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东会英语!我知道你难

伺候,谁叫我答应了你呢,只好努力吧。谁知我偶然和我们的大使谈起,他给我介绍了一位

女士,她是贵族遗裔,住在最清静高贵的贵族区——第七区。

我前天去见了她,也看了房子……”他搔着头,笑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

位小姐,绝等漂亮,绝等聪明,温柔雅澹,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

我不觉笑了起来,说:“我又没有托你做煤,何必说那些‘有缘’‘相配’的话!倒是把房

子情形说一说吧。”这时菜已来了,L还叫了酒,他举起杯来,说:“请,我告诉你,这房

子是在第七层楼上,正临着拿破仑殡宫那条大街,美丽幽静,自不必说。只有一个房东,也

只有你一个房客!这位小姐因为近来家道中落,才招个房客来帮贴用度,房租伙食是略贵一

点,我知道你这个大爷,也不在乎这些。我们吃过饭就去看吧。”

我们又谈了些闲话,酒足饭饱,L会过了帐,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拦住我,笑说:

“先别忙提箱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问题,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问题。如今

七手八脚都搬了去,回头一语不合,叫人家撵了出来,够多没意思!还是先寄存在这里,等

下说定了再来拿吧。”我也笑着依从了他。

一辆汽车,驰过宽阔光滑的街道,转弯抹角,停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进了甬道,上了电

梯,我们便站在最高层的门边。L脱了帽,按了铃,一个很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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