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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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 第2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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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没有其他的缺点,她是又聪明又美丽。因此我有时同她讨论种种的问题,常常

夜里回去得很迟,把我给我妻子吃药的时间拖延到很晚。她深晓得我是在哈兰大夫的家里,

但是她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这间病房对于我似乎加倍地呆不住而没有意趣了。现在我开始忽略了我的病人,往往

忘记按时地给她吃药。

“大夫曾对我说过:‘对于那些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死亡是一个快乐的解脱。他们苟

延残喘,自己得不到快乐,还连累别人受苦。’

“在讨论普通事情的时候,说到这些也许还是可恕的,但是,有我的妻子这样一个例子

摆在面前,这一类的题目是不应当提到的。但是我想医生们对于人类生死问题是已经无动于

衷了。

“有一天,我正在病房隔壁的屋子里坐着,忽然听见我的妻子对大夫说:‘大夫,为什

么你还要继续给我这许多无用的药品呢?当我的病一辈子都好不了的时候,你不觉得把我弄

死就是把我治好么?’

“大夫说:‘你不应当说这种话。’“大夫一走,我就走进我的妻子的屋子,坐在她的

床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前额。她说:‘这屋里热得很,你还是照常出去散步吧。你若是晚间不

活动活动,吃饭会没有胃口的。’“我的夜晚的散步实在就是到哈兰大夫的家里去。我自己

曾经解释过有一点运动对一个人的健康和胃口是必需的。现在我准知道每天她都看透了我的

借口。我是个傻子,我真以为她对于这种瞒骗毫未觉察。”

说到这里杜金先生停住了,把头埋在双手里,沉默了一会。最后他说:“给我一杯水

吧,”喝过了水,他又说下去:

“有一天,大夫的女儿茂诺瑞玛表示她想去看望我的妻子。我不了解为什么,这个请求

并没有使我高兴。但是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因此有一天晚上她到我们家里来了。

“这一天我的妻子的痛苦比往常又厉害了一些。在她痛苦加剧的时候,她总是安静沉默

地躺着,有时捏紧拳头。只有从这个现象上才能领会到她是在忍受着多大的苦痛。屋里没有

一点声息,我沉默地坐在床边。她没有要求我照例出去散步,也许是她没有力气说话,也许

是在这样痛苦的时候有我坐在旁边对她是个慰藉。为了怕灯光刺射她的眼睛,我把煤油灯放

在门边。屋里又暗又静。只在我的妻子的痛苦稍微减轻一些的时候,听到她一两声轻松的叹

息。

“就在这时候茂诺瑞玛来了,站在门口。迎面的灯光正照射在她的脸上。

“我的妻子惊起了,抓住我的手问:‘这是谁?’在她虚弱的情况下,发现一个生人站

在门口使她十分惊惶,她用沙哑的声音再三地问:‘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我先是

勉强地回答:‘我不认得,’但是我立刻觉得似乎有人在鞭笞着我,我连忙改口说:‘呵,

这是我们大夫的女儿。’“我的妻子回过头来看看我。我不敢直视她的脸。她就转向那个新

来的人,用微弱的声音说:‘请进来吧,’又对我加上一句:‘把灯端过来。’“茂诺瑞玛

走进屋里,开始和我的妻子谈了几句话。在她说话的时候,大夫也来看望他的病人。

“他从药房里带来了两瓶药。他拿出药来一面告诉我的妻子:‘你看,这只蓝瓶子里的

是外用的药,另外一瓶是内服的,千万不要弄错了,因为这是很厉害的毒药。’“他也警告

了我,就把这两个瓶子放在床边桌上。大夫要走的时候就招呼他的女儿一同走。

“她对他说:‘父亲,我为什么不可以呆下来呢?这里没有一个女人看护她。’

“我的妻子非常激动地坐起来说:‘不,不,不要麻烦了。

我有一个老女佣人,她会像我母亲一样地照顾我。’“大夫正要把他女儿带走的时候,

我的妻子对他说:‘大夫,他坐在这闭闷的屋子里太久了,你好不好带他出去吸点新鲜空气

呢?’

“大夫转向着我,说:‘一块儿来吧,我带你到河边去走走。’

“在稍稍表示不愿意之后我就同意了。大夫在走以前又警告我的妻子关于那两瓶药的

事。

“那晚上我在大夫家里用了晚饭,很晚才回家。到家我发现我的妻子正在极端痛苦之

中。我感到深深的懊悔,我问她:

‘你的疼痛又厉害些了么?’——“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抬头看着我的脸。我看出她

在十分困难地喘息着。

“我立刻去请大夫。

“起先他找不出是什么原因。最后他问:‘疼痛厉害些了么?敷了药了么?’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蓝瓶子来。瓶子空了!

“他惶急地问我的妻子:‘你没有吃错了药吧,有没有?’她沉默地点点头,表示她是

吃错了药了。

“大夫跑回家去取抽胃筒,我像昏迷的人似的倒到床上去。

“这时,就像一个母亲勉强抚慰一个病孩子似的,我的妻子把我的头拉到她的胸前,企

图从她的抚摸里把她的心思告诉我;只通过这温柔的抚摸,她再三地告诉我:‘不要伤心

吧,一切都为着最大的好处。你会快乐的,你知道我是快乐地死去的。’

“大夫回来的时候,我的妻子的痛苦和她的生命已经一同结束了。”

杜金先生又喝下一口水,说:“嗬,热得要命,”说着就走到廊上去,急急地来回走了

两趟。回来他坐下又开始讲说。

我看得很清楚,他并不想告诉我;但似乎通过一种魔术,我能从他心里拉出那段故事

来。他接着说:

“在我和茂诺瑞玛结婚以后,每逢我想热情地和她谈话,她总显得抑郁。仿佛她心里有

一种我所不能了解的猜疑似的。

“就在这时候我开始耽酒。

“一个初秋的夜晚,我和茂诺瑞玛在河边的花园里散步。

黑暗使人有一种幻境的感觉,这里面连小鸟偶尔在梦中扑翼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我们

走过的小径两旁的木麻黄树梢在微风中叹息。

“茂诺瑞玛感到疲倦了,就去躺在那块大理石板上,把双手放在脑后,我坐在她的旁

边。

“在这里,黑暗似乎更浓密了,能看到的一片天空挤满了星辰。树下蟋蟀的鸣声似乎是

静夜的裙摆上的一道淡淡的声音的滚边。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点酒,心情易感。当我的眼睛习惯于黑暗的时候,衣襟松弛、形态

娇慵的茂诺瑞玛,躺在树荫里,在我心中唤起了不可言说的想望。我似乎感到她只是一个幻

想的永远不能让我抱在怀里的影子。

“忽然间木麻黄树梢就像着了火一样。我看见古老的缺月,带着麦秋的金光,慢慢地从

树梢升起。月光落在那个躺在白石上穿着白衣的人的脸上。我不能再克制自己了。挨近她牵

住她的手,我说:‘茂诺瑞玛,你也许不相信我,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情。’“这些

话刚说出口我就吓得跳了起来,我记得好久以前我曾对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这时从木麻

黄树梢,从古老的新月的金光下,渡过恒河滚滚的广阔的水面,直到它最远的河岸——哈哈

——哈哈——哈哈——从头上急速地飞过一片笑声。我说不出那是刺心的笑声,还是震天的

哭声。可是听到了这声音我就昏倒在地上了。

“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看到我是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我的妻子问我:‘你怎么

了?’我恐怖得发抖,回答说:

‘你没听到整个天空都响着——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么?’我的妻子笑着回

答:‘什么笑声?我听到的是一群鸟从头上飞过的声音。你真是太容易受惊了!’“第二天

我深晓得那是一群雁子搬家:像每年这时候一样,到南方去。但一到黑夜来临我又开始疑惑

了,在我的想象中整个天空响着毫不含糊的刺穿黑暗的笑声。最后弄到天黑以后我就不敢对

茂诺瑞玛说一句话。

“以后我决意离开我的别墅,带茂诺瑞玛到河上去旅行。

在凛冽的十一月的空气里我的一切恐惧都消失了,有些日子我觉得很快乐。

“离开恒河,渡过扣里河,我们最后到达帕德玛河。这条可怕的河像一条冬眠的大蛇那

样卧着。河的北边是荒寂的沙岸,在太阳下闪光;南边的高岸上,村庄里的芒果树林倚立在

这条魔河的巨嘴旁边。这河不时在睡眠中转侧,岸边崩裂的沙土就砰地一声掉在水里。

“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就在岸边泊了船。

“有一天我们出去散步,走着走着,直到我们离船很远。

落日的金光渐渐地暗淡了,天空中满溢着明月的银辉。当月光照在无际的白沙上,又以

清辉泛滥着广阔天空的时候,我仿佛觉得只有我们两个在无人无边的梦境里无目的地漫游。

茂诺瑞玛披着红色的披肩,她把红纱丽拉过肩头,只露出一个脸。当静默加深的时候,

只有灿白的寂寞的广大无边的空间包围着我们,这时茂诺瑞玛慢慢地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她仿佛靠我那么近,使我觉得她将她的身体和心灵、生命和青春都交献在我的手里。在我热

望和快乐的心中,我对自己说:

‘除了在这广阔的天空之下,哪里还有地方容得下这两颗在恋爱中的心呢?’这时我觉

得我们似乎是无家可归,我们可以这样无止境地漫游下去,手拉着手,无牵无挂,走在无尽

头的路上,穿过月光普照的无限的空间。

“我们一直走下去,最后走到一个地方,我看见一泓清水被小沙丘围绕着。

“从这一汪止水的中心,一道长长的月光明剑般地刺射过来。走到池旁,我们沉默地站

在那里,茂诺瑞玛仰视着我的脸。她的披肩从头上滑了下去,我低下头去吻了她。

“这时不知道从这寂静的沙漠的哪一方,有一个声音,用严肃的声调说了三遍:‘这是

谁?这是谁?这是谁?’“我吓得退缩了,我的妻子也震颤起来。但是我们立刻就晓得这声

音不是人也不是神鬼,乃是一种水鸟的鸣唤,听到在深夜里有生人走近它的窝巢,它从睡眠

中惊醒了。

“惊魂才定,我们连忙回到船上去。时间已晚,我们就马上上床,茂诺瑞玛很快就睡着

了。

“这时在黑暗里似乎有人站在床边,向着熟睡的茂诺瑞玛,伸出瘦长的手指,用沙哑的

低声一再地问我:‘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

“我连忙起来,抓起一盒火柴,把灯点起。我点灯的时候,蚊帐在风中飘拂,船也开始

摇动。当我听到那回响的‘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穿过黑夜,我胆战心惊,汗珠大粒地

往下滴。这声音渡过河水,越过对面的沙岸,然后经过一切睡乡、村庄和市镇,似乎要永远

地穿过今生和来世的一切地方。

这声音渐渐轻悄,进入了无际的空间,渐渐变成像针尖一样的尖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这样尖锐的微小的声音,也从来没有想到世上会有这种声音。仿佛在我的头颅里,有着无限

的空间,无论这声音走得多远也走不出我的头脑以外。

“最后,到了万难忍受的时候,我想若不把灯吹灭我一定不能入睡的。我刚吹灭了灯,

在蚊帐旁边,我又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问:‘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我的心

开始应和着这几个字一同跳动,慢慢地也开始重复这句问话:

‘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在夜的寂静里,船当中那座圆钟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还用短针指着茂诺瑞玛嘀嗒出那句问话:‘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

在说话的时候,杜金先生变得幽灵一样地苍白,他的声音似乎在扼塞着他。我抚着他的

肩头,说:“喝点水吧。”这时那盏煤油灯摇曳着熄灭了,我看见外面亮了。公鸡叫了,金

翼啄木鸟鸣了。我们房前的路上听到了牛车叽嘎的声音。

杜金先生脸上的表情完全改变了。再也看不到一丝恐惧的痕迹。在假想的恐怖的麻醉

下,在黑夜的魔术的哄弄下,告诉了我那么多事情,似乎使他十分羞愧,甚至于生了我的

气。

他没有告别就跳了起来飞奔出去。

第二天夜里,时间很晚了,我又从睡梦中被一个呼唤“大夫,大夫”的声音惊醒了。雨



嫩绿的树梢闪着金光,

广场上成了一片海洋!

水里一群赤脚的孩子,

快乐得好像神仙一样。

把水花儿溅起多高。

他喊:“妹,小心,滑!”

说着自己就滑了一交!

嘴里说:“糟糕——糟糕!”

而他通红欢喜的脸上,

却发射出兴奋和骄傲。

紧紧地跟在这泥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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