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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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 第3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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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曾抱着坐上牛车沿着大干路到白沙瓦去旅行的梦想。别人都不支

持这个计划,而且还有些人竭力反对,认为这是不合实际的要求。但是当我向父亲提出的时

候,他确信这是一个极好的计划——在火车上旅行是有名无实的!从这看法谈起,他还对我

述说他自己步行和骑马的大胆漫游,对于不舒服或是危险方面他却一字不提。

还有一次我被派为原始梵杜的秘书,我跑到父亲住的公园街的房子里,告诉他说我不赞

成婆罗门教徒在举行圣礼的时候,拒绝其他种性的人参加的事实。他毫不迟疑地允许我去修

改这规矩,如果我能够做到的话。当我有了职权,我发现我缺乏力量。我能够发现不完善的

东西,但是我不能创造完善的东西!能和我合作的人在哪里呢?我的吸引可以合作的人的力

量在哪里呢?我有法子在我破坏的地方重新建设吗?

在有了能够合作的人以前,任何形式都比没有形式好——这一点,我感到一定是父亲对

于现有秩序的看法,但是他决没有指出困难来使我灰心。

同他允许我在山上随意漫游一样,在寻求真理上他也让我自己选择道路。他并没有为我

有做错事的危险而踌躇,他也不为我有遇到忧苦的可能而恐惧。他举起的是一个标准,而不

是一根训练人的棍子。

我常对父亲提到我们的家庭。每次我收到家里任何人的信,都立刻交给父亲看。我真相

信因此我就成了他从别人得不到的许多情况的媒介。父亲也让我看我哥哥们写给他的信。

这是他的教我如何给他写信的方法,因为他决不轻看外面形式和礼节的重要性

我记得在我二哥的信里,用了些梵文的词句来诉苦说他忙得要命,他的岗位的工作把他

的颈脖拴住了。父亲叫我解释他的情感。我照我的体会解释了,但他认为另一种解释更合宜

一些。我的过度的自信使我坚持着和他争论到底,别的人也许会用责骂使我闭口,但是父亲

忍耐地听我把理由说完,然后尽力对我辩明他的看法。

父亲有时也对我讲些滑稽故事。他有许多他那时代的纨绔少年的笑谈。那时候有些公子

哥儿,皮肤娇嫩得连达卡的细麻布上绣花边,都嫌太粗糙。因此他们在穿细麻布的时候,就

把花边扯下来,有一时期,这是件最时髦的事情。

我头一次听父亲说的一段我觉得很有趣的故事,就是有一个卖牛奶的人,人家疑心他在

牛奶里掺水。他的顾客派越多的人来看他挤奶,他的牛奶就越淡,最后那个顾客亲自跑来看

他要他解释,卖牛奶的人声明说,如果必须满足每一个监视人的话,那么他的牛奶只好拿来

养鱼了。

在和父亲这样地度过几个月之后,父亲就让他的仆人基肖里送我回家。

把我束缚起来的严厉的制度的锁链,自从我一离家就突然折断了。回到家来我在权利上

有所增进。在我身上说,因为我近在咫尺就想不到我;现在因为我曾不在眼前;我就又回到

视界里来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就预先尝到了受人尊敬的滋味。我这样地带着仆人独自旅行,言谈举

止之间洋溢着健康和愉快,再加上那顶引人注目的平金小帽,所有我在车上遇到的英国人,

都很恭维我。

当我到家的时候,不但是旅行归来,而且是从下房的流放,回到我内院的应有的地位上

去。当内院的家人聚集在母亲房里的时候,现在也有了我的一个很高的座位。我们家里那位

最年轻的新娘子也把感情和关心,倾注在我的身上。

在幼稚时期,妇女们的爱护是不由自主的,就像必需品中的空气和水一样,只管接受,

不必有自动的还报;而正在成长的孩子,却显出急于从妇女们关切的罗网中解放出来的渴

望。但是那不幸的东西,在他应得的时期中,这种关切却被剥夺掉,那可真成了叫化子了。

这曾是我的痛苦。因此,在下房长大之后,忽然进到妇女们丰富的情感之中,我决不能不深

深地意识到这份情感。

在内院离我还很遥远的日子里,它是我想象里的乐土。内院,从外面看去是个草地,对

于我却是一切自由之家。学校和老师都不在那里;而且我似乎感到任何人都不必做它所不愿

做的事情。它的幽深的悠闲有点神秘的意味;大家在玩,做她想做的事情,自己做什么事也

不必去汇报。我的小妹妹尤其是这样,对于她,虽然她也和我们一起上尼尔卡玛尔先生的

课,而无论她功课做得好坏,他却不动声色。而且在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必须赶紧吃过早

饭,准备上学,她呢,却甩着小辫,洋洋地走进里面去,把我们逗得心都乱了。

当那位新娘子,挂着金项链,来到我们家里,内院的神秘更加深沉了。她,从外面来

的,又变成我们家的人,她本来是生人,而又是自己人,这对我有奇异的吸引力——我热望

和她交朋友,但在我千方百计靠她近点的时候,我的小妹就把我推开,一面说:“你们男孩

子在这里做什么?——快到外面去吧。”失望加上受辱,我就赶快逃走了。从她们房子的玻

璃门外面,我们能看到一切新奇的玩意儿——陶瓷和玻璃做的——颜色装潢都十分鲜艳。我

们是被认为连摸一下都不配的,我们也更鼓不起勇气去请求拿一件来玩玩。无论如何,那些

都是稀罕奇妙的东西,对于我们男孩子们,给内院又染上一层魅力。

受过多次的拒绝,我和内院疏远了。对于我,内院和外界一样,都是接触不到的。因此

我所得到的内院的印象,都像图画一样。

夜晚九点钟以后,上完阿哥尔先生的课,我就进去睡觉。

一盏阴暗摇闪的灯笼,挂在通着内外院的、长长的、装有软百叶帘的甬道里。甬道尽头

的转折处,有四五层楼梯,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下了楼梯我走到第一进方院的回廊上,一

条柱子似的月光从东方天上斜照到回廊的西角,其余的地方都隐在黑暗里。在这一方块的光

明中,女仆们聚在一起,伸着腿紧挨着坐在地上,把废棉搓成灯芯,一面低声地谈着她们乡

村里的家事。许多这样的画面,难忘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晚饭之后,在躺到宽大的床上以前,我们在走廊上洗了手脚;我们的保姆之一,亭卡里

或是珊卡里,就来坐在我们头边,对我们唱着一个王子怎样地在旷野荒郊里一直漫游下去的

故事。故事讲完了,屋里寂静下来,我面向墙壁凝望着灰墙上剥落的地方,黑一块白一块地

在微光中模糊;隐现从这上面我幻拟出许多奇异的形象,一面就睡着了。有时在半夜,在我

朦胧之中听见看夜的斯瓦茹卜在巡视楼廊时的吆喝。

以后新秩序来到了,当我从里面的、我所想象的陌生的梦境里,得到了久已渴望的洋溢

的关怀;当那自然的、应该是每天来到的东西,忽然连积累的余款,补偿给我的时候,我不

能不感到晕头转向。

小旅行家充满了旅行的故事,而且由于每次复述时候的拉扯,这叙述越来越散漫了,以

致和事实毫不相符。不幸得很!和一切其他事物一样,故事陈旧了,说书人的光荣也受了损

害;因此他必须添上新的渲染来使故事永远新鲜。

从山上归来之后,在母亲的晚间露天集会上,我成了主讲人。在自己母亲眼里成为一个

有名人物的诱惑,是那样地难以抗拒,就和这名誉得来的那样容易一般。我在师范学校上课

的时候,在某个读本上头一次看到说,太阳比地球大过千百倍,我立刻就把这事实告诉母

亲。这是为证明这个看来很小的人,在他身上也会有些伟大的成分。我有时也把孟加拉文法

书上,在讲到作诗法或是修辞学时所用为例子的诗句背给她听。现在我在她的晚间集会上就

讲些从普罗克特书上摭拾来的零碎的天文知识。

父亲的从者基肖里当过达萨拉提叙事诗弹唱团的团员。

当我们一起在山上的时候,他常对我说:“啊,小弟弟①,我们若是有你来参加我们的

说唱队,我们就能作很好的演出。”

他的这句话向我展开了一幅诱人的漫游的图画。做一个小旅行乐师,到处去走,又说又

唱。我在他的节目里学了许多歌,对于这些歌的要求,比我的关于太阳的光球和木星的许多

月亮的讲话,还大得多。

但是我的最能引起母亲的共鸣的成功,还在于那时内院只能满足于克里狄瓦斯的《罗摩

衍那》的孟加拉译文,我却跟父亲读过大圣贤瓦尔米基的梵文韵律的原文。当我告诉她这件

事的时候,她喜出望外地说,“给我念几段这一种《罗摩①仆人们称主人和主母为父亲母

亲,称他们的孩子为弟妹。——译者衍那》吧,念吧!”

不幸得很!我读的瓦尔米基的《罗摩衍那》,只限于梵文读本选录的一小段,连这个我

都不能完全应付,而且重新温理一下,我发现我的记忆力欺骗了我,许多我以为我记得的,

都变得模糊了。但是在热诚的母亲等待着夸示她儿子的奇才的时候,我没有胆量去说“我忘

了”;因此在我朗诵的句子里,瓦尔米基的企图和我的解说有很大的分歧。这位善心的、圣

贤的在天之灵,一定会饶恕这个求得母亲嘉奖的光荣的孩子的胆大妄为,但是马都苏丹①,

骄傲的摧毁者,是不会饶恕的。

母亲对于我的卓绝的宣传,压抑不住她的情感,她想让所有的人都能分享她的赞赏。她

说:“你必得把这个朗诵给都维京都拉听。”

我心里想:“这下子逃不过了!”我提出一切我能想到的逃脱的理由,但是母亲坚持不

听,她把我哥哥都维京都拉叫来,他一来到,母亲立刻就欢迎他说:“你听听拉比念瓦尔米

基的《罗摩衍那》吧;他念得多好!”

非朗诵不可了,但是马都苏丹大发慈悲,只用他的一点降低骄傲的力量,把我放过了。

我哥哥一定是在忙着自己写作的时候被叫来的。他并不想听我把焚文译成孟加拉文的朗诵。

我刚念了几节,他只说“很好”,就走开了。

在我升到内院以后,我感到更难于恢复学校的生活了。我用一切逃避手段来逃脱孟加拉

中学。以后他们又勉强送我进圣谢浮尔学校,结果也并不更好。

①印度教大神毗湿奴的另一称号,意思是杀死骄傲的恶魔马都的人。——译者我的哥哥

们作过短期的努力之后,对我完全失望了——他们连骂也不骂我了。有一天,我的大姐说:

“我们都希望拉比会长大成人,他使我们大大地失望了。”我感到我的价值在社会上显著地

下降了。但是我不能下定决心去被拴在学校磨坊的无尽折磨上。这和一切生活与美永远分离

的学校磨坊,就像是一个可恨的残酷的医院和监狱的混合物。

在圣谢浮尔有一个珍贵的记忆,我至今还新鲜而纯洁地记在心里——就是学校里的老师

们。他们并不都是最好的。特别是我们班上的老师们,我在精神上说不上尊敬与否。他们一

点也不高过教师们的教书机器的种类。就是这样,这个教育机器是无情地有力,再加上宗教

的外面形式的石磨,年轻的心就真正地被碾干了。我们在圣谢浮尔得到的就是这个机器推动

的磨石式的教育。但是,像我所说的,我保有一个把我对于教师的印象提高到理想水平的回

忆。

这是关于德庇尼仁达神父的回忆。他和我们没有多大的接触——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

他只在短期内代过我们班上一个老师的课。他是西班牙人,仿佛在说英文的时候有点口吃。

也许为这个原故,学生们对他说的话都不大注意。我似乎感到学生们对他的简慢使他不快,

但他一天一天柔和地忍受下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在同情中总是向着他。他的脸并不漂

亮,但是他的相貌对我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无论什么时候我看着他,他的心灵仿佛都在祈

祷,一种深沉的宁静充满了他的内外。

我们有半个钟头的时间仿写字帖;这就是我心不在焉地,手里拿着笔,思想到处漫步的

时间。有一天德庇尼仁达神父在监督这一门课。他在我们椅子后面踱来踱去。他一定看见我

一直没有动笔。他忽然在我的椅子边站住了。他俯下来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柔和地问:

“你不舒服吗,泰戈尔?”这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但却是一句我所永不忘记的话。

我不知道别的学生对他的印象如何,但是我感到在他里面有一个伟大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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