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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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 第3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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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调之外,谁还能告诉我们这只陌生的鸟的来来去去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不愿意发表我的歌词的原因,因为在那里面一定是没有灵魂的。

当我从再度赴英的开始又折回家里的时候,我哥哥乔提任德拉和我嫂嫂正住在昌德纳戈

尔的河畔别墅里。我就到那边去和他们住在一起。

又是恒河!又是那些说不出的日日夜夜会快乐得发昏,渴望得生愁,和那沿着丛林两岸

的浓荫而幽咽的河水,合着节拍。这个充满阳光的孟加拉天空,这个南风,这个流动的河

水,这个正当而庄严的慵懒,这个从天边到天边、从绿野到碧空伸展着的广大的悠闲,这些

对我都像是食粮对于饥渴一样。在这里感到真正像个家,在这些东西上我体会到母亲的爱

抚。

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而时间带来了许多变换。我们河边的小巢,躺在围抱的绿荫之

下的,现在已被许多工厂所替代,毒蛇似的到处昂起嘘嘘的头,喷吐着黑烟。在近代生活的

中午炎热之中,连我们精神上午睡的时间,都缩短到最低限度,多头的烦躁侵犯着生活的每

一部门,这也许使生活更好,而我呢,是不把它认为是好的人中之一。

我在河边的这些美好日子,就像是圣泉上许多供献的莲花,一朵一朵流了下去。有几个

雨天的下午,我在真正的狂乱中度过。我用自制的曲调唱着古毗湿奴派的诗,用风琴来自己

伴奏。有的下午我们就划着小船。我唱着歌,乔提任德拉哥哥用提琴伴奏。从“普拉维”①

起,我们和西下的夕阳一起,更换着我们的乐章,我们看到,当我们唱到“贝哈加”②的时

候,西方的天空,把黄金玩具工厂的大门关上,月亮从东方的林梢升起了。

然后我们划回到别墅的河畔石阶边,坐在临河凉台的铺起的褥子上。这时候一片银色的

宁静笼盖在水天之上,河上几乎没有一只船,河岸的树梢变成一层深影,月光在溶溶的河流

上闪烁。

我们住的别墅叫做“莫兰花园”,一磴石阶从水边引上长长宽宽的凉台,成为这房子的

一部分。这房子的结构并不整齐,也不在一个平面上。有的屋子要通过几层楼梯才走得上①

②印度古典乐章往往随着季节或一天中的不同时间而变换,“普拉维”是薄暮的乐章,“贝

哈加”是迟暮的乐章。——译者去。那间俯临着河边石磴的客厅,镶有彩色图画的玻璃窗。

有一幅图画是一架秋千,从半隐在密叶里的枝头垂将下来,在凉亭的方格的光与影之

间,有两个人在打秋千;有一道宽阔的台阶,引到一个城堡式的宫殿里,穿着节日盛装的男

男女女在这台阶上面上来下去。当阳光射在窗上的时候,这几幅图画就光彩夺目,似乎以休

暇的音乐来充满河畔的气氛。

一种古远的、久被忘却的欢宴,似乎在光明的无言的字句中自己表现了出来,这一对玩

秋千的人的恋爱中的喜悦,使得河岸的林野和他们永存的故事一同活了起来。

这房子最高的屋子,是一个四面开窗的圆亭。我就用它作为写诗的屋子。从这里只能看

到周围的树梢和辽阔的天空。

我那时正忙着写《晚歌集》,关于这间屋子,我写过:

诗啊,我替你盖了我的房子!

这时,文学评论家们给我的批语,是一个韵律破碎说话口吃的诗人。我的作品的一切都

被认为是模糊隐晦的。虽然那时候我对这些话不大理会,但是这批评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我的诗的确缺少字眼的真实的脊骨。在我早期的幽闭之中,我从哪里去取得必要的材料呢?

但是有一件事我拒绝承认。在责备我模糊的后面,有一种暗含的针刺,说这些诗为着效

果的原故而装腔作势。有好眼光的幸运者很容易嘲笑戴眼镜的青年,仿佛他戴眼镜是为装

饰。对这可怜的东西的毛病,有点反映是许可的,如果攻击这青年说他假装看不见,那就太

不好了。

光雾不在宇宙之外——它在创世上只代表一个阶段;把所有不够明确的诗都舍弃在外,

不会把我们带到文学的真实上去。如果人性的任何方面得到了真实的表现,它就是值得保留

的——只在它是不真实地表现的时候,才可以把它丢在一边。在人的生命中有一个时期,他

的情感里有着表达不出的痛苦的模糊的想望。努力表现这种情感的诗,不能算是没有根据的

——说到最坏的地步,它可能是没有价值的;但也不一定就是如此。罪恶不在表现出来的东

西上,而在表现不出的失败上。

人是有二重性的。在思想、感情、事件的流水后面的内在的人,我们知道认识得很少;

即或是这样,作为生命历程中的一个事实,这个内在的人也不能被丢弃掉。当外界生活不能

和内里的互相调和的时候,里面的居住者就要受到伤害,他的痛苦是用一种难以命名、无法

描写的形式,显现在外面意识上,这痛苦的呼声是更像无声的哭泣,而不像那些有准确意义

的字句。

在《晚歌集》中寻求表现的忧愁与痛苦,在我存在的深处生根。就像一个人的昏睡中的

意识,和梦魇搏斗想要挣扎醒来一样,那个沉陷的内在的我也是这样地挣扎着,要从它的错

综复杂中解脱到空旷处来。这些歌就是那斗争的历史。诗和一切创造品一样,有个力量的对

立。如果分歧太大了,或是统一太密了,我觉得就没有诗了。当不调和的痛苦,努力求得调

和而表达着它的决心的时候,诗就像吹过笛子一样,奔放而成为音乐。

当《晚歌集》诞生的时候,并没有受到鼓乐的祝贺,但它们也不缺少爱慕者。我在别的

文章上提到过这个故事,就是在拉米施·昌德拉·杜特先生长女的婚礼会上,班吉姆先生站

在门边,主人照例地以花环来欢迎她。当我走上去的时候,班吉姆先生热情地把花环套在我

的颈上,说:“这个花环送给他吧,拉米施;你没读过他的《晚歌集》吗?”当杜特先生说

他还没看过的时候,班吉姆先生所表现的关于其中几首的意见的神气,充分地奖励了我。

《晚歌集》替我求得一位朋友,他的赞赏像太阳的光辉刺激并引导了我的初茁的努力的

新芽。这位朋友是普莱雅那德·辛先生。在这以前,《破碎的心》使他对我完全失望。我用

《晚歌集》把他夺了回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文学七海①中熟练的舵手。几乎在一切语

言上,印度的或是外国的文学的大小路线,他都是常常走过的。同他谈话就会得到思想世界

中最偏僻处的景物的一瞥。这对于我是有最大的价值的。

他能以最充足的信心来说出他的文学观点,因为他不依靠他的无助的嗜好来影响他的好

恶。他的这种权威性的批评对我的帮助是说不尽的。我对他念出我所写的一切的诗,若没有

他的识别欣赏的及时甘雨,那么我很难说我的早期耕耘能否得到那样的收获。

①印度童话和民间故事都说,世上有七个海和十三条江。——译者我在河畔的时候也写

了一些散文,没有什么固定的题目和计划,只是在一种童子扑蝶的心情下写的。当心里的春

天来了,五色的倏忽的幻想产生了,在心里乱飞,这在平常是不注意的。在我悠闲的那些日

子,也许是一时高兴,要把来到我心里的幻想收聚起来。或是它是解放的我的另一方面,就

是挺起胸来决定要怎么写就怎么写;写什么并不是我的目的,只要写的人是我,这件事本身

就使我满足了。以后我在《杂题》的书名下把这些散文发表了,但是它们和初版一同夭折,

在再版中没有得到新的生命。

在这时候,我记得我也开始了我的第一本小说,叫做《少夫人市场》。

我们在河畔住了些日子以后,我哥哥乔提任德拉住进加尔各答的苏达街靠近博物馆的一

所房子里。我还是和他住在一起。当我在这房子里把小说和《晚歌集》写下去的时候,一个

重大的革命在我心里发生。

一天,在很晚的下午,我在我们的乔拉桑科房子的屋顶凉台上散步。晚霞的余光和苍白

的黄昏合在一起,那景色仿佛使来临的夜晚,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奇妙的魅力。连毗连的墙壁

都美丽地放光。在这个日常世界中揭开了平凡的盖子,我想,是不是暮色中有什么魔术使它

这样呢?决不是的!

我立刻能够看出这是夜晚的效果照到我的心上,它的光影把“我”湮没了。当“我”在

白日的强光中奔腾的时候,我所知所觉都和它混在一起,被它藏过了。现在这个“我”被放

在背景里去,我就能看到世界的真实的一方面。这一方面是不平凡的,它充满着美和欢乐。

从这次经验以后,我屡次试验故意地压抑我的“我”,仅以参观者的身份去观看世界的

效果,我的努力总会得到一种特别愉快的报酬。我记得我也试着向一位亲戚解释怎样去看世

界的真面目,以及在这幻象之后的,我们自己的感觉上的负担怎样地随之减轻;但是,我相

信我的解释没有成功。

以后我又得到一次彻悟,这彻悟在我的一生中持续着。

从我们苏达街的房子里,能看到这一条街的尽头和对面自由学校校园里的树。有一天早

晨我偶然站在凉台上往那边看。太阳正从这些树上的密叶上升起。在我不停的凝望中,忽然

间似乎有一层帘子从我眼上落下去了,我发现这个世界浴在奇妙的光辉中,美和欢乐的浪

潮,在四围涌溢着。这光辉立刻穿透积压在我心上的重重叠叠的愁闷和萧索,以宇宙的光明

注满了我的心。

我在这一天写的那首《瀑布的觉醒》,汹涌奔流像一股真正的瀑布。这首诗写完了,但

是帘幕并没有在宇宙的快乐方落了下去,而且此后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物对我是平

凡无味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有一件事情发生得大为使人惊奇。

有一个怪人时常跑到我这里来,他有问种种愚蠢问题的习惯。有一天他问我说:“先

生,你亲眼看见过神吗?”在我承认说我没有看过的时候,他却断然地说他看见过。我问

他:

“你看见什么了?”他回答说:“他在我眼前翻滚颤动着。”

很容易想象到我们平日是不高兴同这样的人拉在一起作玄妙的讨论。而且我那时正在专

心致志地写作。但是因为他是没有心眼的人,我不愿伤他的敏感的心,因此我就尽量容忍

他。

这一次,当他在一个下午来看我的时候,我由衷地高兴见到他,热诚地欢迎他。他的怪

癖和笨傻的外衣似乎脱落下来了。我这样欢喜招呼的人是那个真正的人。我觉得他并不比我

低下,而且我们是紧密地连在一起的。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心中一点没有厌烦,也不感到

浪费我的光阴,我心中充满了高兴,感到揭掉一层不真实的薄纸,这层薄纸曾经使我受着不

必须和无来由的不快与痛苦。

当我站在凉台上的时候,每一个走过的行人,不管是谁,他的步法、身材和容貌对于我

都显得格外的奇妙——他们是宇宙海上的波浪,从我面前流过。从孩提时期起我只用眼睛观

看,现在我开始用我所有的意识来观看。我不能把两个微笑的青年,一个手臂搂住另一个的

肩膀,从从容容地走了下去的景象,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因为通过这个我能够看到快乐

的永远的青春的最深处,从那里,无数欢笑的水花跳溅到全世界上去。

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四肢和容貌总是伴随着人的最小的行动而活动;现在在四周随时

可以看到的这活动的多种多样,简直使我入迷。但是我不把它们分开来看,而是把它们看作

是人类世界上,在每人的家里,在他们五花八门的想望和活动之中,同时在进行着的、可惊

的美丽的更伟大的舞蹈的一部分。

朋友们一起欢笑,母亲爱抚她的婴儿,一只牛挨到另一只牛的身边,舐着它的身子,这

些情景后面的无边广大,以一种几乎带有痛苦味道的感激,来到我的心里。

在这时期我写过:

让世上的群众奔涌进来,彼此问好——

这不是诗的夸张手法。其实我还没有力量表达出我所感到的一切。

我在这种忘我的幸福时期度过了些日子,以后我哥哥想到大吉岭去。我想,这更好了。

在广阔的喜马拉雅山巅,我可以把在苏达街所见到的东西看得更深入;无论如何我要看喜马

拉雅山怎样地、向我的新的幻视才能作出自我的表现。

但是苏达街的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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