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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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雨电-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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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眼光在那许多长了野草的坟墓上面扫了一下,忽然有一种异样的痛苦的感觉刺痛着
他的脑子,他愤然答道:“我有什么话好说?陈真的死不是用话可以哀悼的。”这时候在他
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熟识的声音:“我活着的时候,我不愿意看见大家再闹意见。”他知道这
是什么人的话。他的脸上起了一阵痉挛,他第一次感到了比针刺还要厉害许多倍的心痛。
在他的旁边李剑虹开口了:“陈真时常梦想着一个殉道者的死,万料不到他却死在车轮
下面,做了一个不值得的牺牲……然而失掉了他,我们却失掉一个如此忠实、如此努力、如
此热情的同志。像他这样的人在我们中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他的死对于我们的事业是一
个绝大的损失……”他的枯涩的声音微微战抖起来。他的左手捏着他的女儿李佩珠的手,他
用右手揭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他的秃顶。他深深地俯下了头。
众人继续沉默着,直到一个瘦长的学生叫起来:“我们回去罢,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
处。”
“好。走罢,我们的哀悼是在心里,不在乎形式,”李剑虹说。
“好,再不走,雨会落大了,”周如水依旧带悲声地说。他忽然注意到李佩珠的头发上
积了不少的雨珠,快要沿着鬓角滴下来了。他便毫不踌躇地揭下自己头上的草帽递给她,一
面说:“佩珠,看你的头发湿得像这样,你拿我的帽子遮遮雨吧。”
李佩珠微微一笑,摇摇头回答道:“周先生,谢谢你,我用不着,我们就要回去
了……”好像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咽住了似的,她跟着她的父亲转身走了。
吴仁民走在最后,那个叫做方亚丹的瘦长学生忽然在前面掉过头来对他说:“仁民,你
忘了陈真吧。人死了,他的责任也就尽了,我们不要再去想他。你应该记得人们常常说的那
句话:‘人死了,思想还活着。’我们不要再哀悼陈真了,在我们中间已经没有陈真这个人
了。”
“但是你就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像他这样地躺在泥土里,别人会在你的坟前说:
‘我们中间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吗?你说,你能不能忍受这个?”吴仁民抬起头用愤激的
眼光看方亚丹,疯狂似地问。“这不是他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方亚丹惊讶地问。“这个意思我不大懂。快点走罢。为什么老是说死人
的事?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为什么不戴一顶帽子?你的头弄得这样湿。快点走吧,再迟
一点恐怕会赶掉一部公共汽车。”他没着便大步向前走去。
他们两个走到汽车站时正来得及上汽车。车里挤满了人,已经没有座位了。车身颠得厉
害。一路上周如水不住地和李佩珠谈话,李剑虹和方亚丹有时候也插进来说几句。只有吴仁
民沉默着。
汽车到了终点,众人陆续下了车。周如水跟着李剑虹父女搭电车回去。
“仁民,你回家去吗?”方亚丹问。
开始在微雨下面大步走着的吴仁民掉过头看了方亚丹一眼,迟疑了一下,才默默地点点
头,站住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搭电车?……我也要到你家里去,我要去拿一本书,你前天答应借给
我的。”
“好罢,我们一路走,”吴仁民答应了一句,这好像是一声长叹。
电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住了。他们跟着别人上了车。于是电车又向前走了,向着那些长的
街道,热闹的和僻静的街道驶去。
他们从电车上面下来,雨还没有祝他们大步走到吴仁民的住所。吴仁民开了后门进去,
走上楼,又开了自己房门上的锁。两个人进了二楼前楼。
吴仁民脱下打湿了的西装上衣,挂在墙上,自己就往窗前一张沙发上面一躺,接连吐了
几口长气,现出十分疲倦的样子。他马上又坐起来,燃了一根纸烟抽着。
方亚丹在桌上的书堆里翻出了他要找的那本书,英译本的妃格念尔的《回忆录》,把它
挟在腋下,正打算走出去,忽然注意到吴仁民的神情,便关心地问道:“仁民,你怎样了?”
吴仁民并不回答,只是喃喃地念着陈真的名字。他抽完一根纸烟把烟头抛了,又燃了一
根来抽。
“陈真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像他那样热心、那样能干的实在不多。”方亚丹感动地称赞
道,但是歇了歇他又加上这几句:“然而他已经死了。我们应该忘掉他,我们会有更多的新
同志。”
吴仁民狂乱地搔着头发,一面粗声答道:“是的,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再没有
一个像陈真那样的了。”
“你说,再没有一个像陈真那样的?”方亚丹惊讶地说,“你怎么今天老是说丧气话?
难道你连这样的一个打击也受不住?”
“受得住受不住,这有什么关系?我说血迹只有用血来洗。”吴仁民从沙发上跳起来,
把烟头掷在地上用脚踏熄了,又用一只手压在方桌上,看得出来他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
只手上面,然而方桌动也不动一下。“我说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错,我们会有更多的新
同志,可是我们也还有更多的不值得的牺牲,像陈真那样。单是陈真的血就迷住我的眼睛,
我害怕还有更多的新同志的血。……我不能够忘记陈真,你看你手里那本书不就是陈真的
吗?那本书上面还有他亲笔的注释。我们能够说他已经死了吗?……老实说,你还不懂得陈
真。在你,在李剑虹他们,失掉陈真,不过失掉一个忠实勇敢的同志,他留下来的空位子是
很容易填补的。然而我却失掉一个最了解我的朋友。我认识他,不仅像一个同志,而且还是
一个朋友,一个有着黄金的心的朋友……你们说他死了,可是你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地不愿意
死,甚至在厉害的肺病蚕食他身体的时候,他还不肯撒手放弃一切,还努力跟死斗争。然而
一辆汽车在他的身上碾过,你们就说他死了……你们都忘记了他,但是我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找他呢?我又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个最了解我的朋友呢?……”他绝望地说,把手捏成拳头在
桌子上打了几下。
“仁民,你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处?你要知道陈真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要活下
去继续他的工作。只要我们的工作不毁灭,陈真的精神也就不会死。”方亚丹理直气壮地说
道。
“精神不死,这不过是一句骗人的话,我就不相信它。”吴仁民愤慨地说。“工作,工
作,难道我们就只是为着工作生活的吗?不错,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可是那时候他
的骨头已经腐烂了。谁看见他的精神活起来?你看。”他伸出手去指着墙上的一张女人的照
像。“这是我的瑶珠。她死了,她的精神也就死了。从前我每次回家稍微迟一点就要使她担
心,或者写文章睡得晚一点,也要被她催好几次。她关心我的饮食,关心我的衣服,关心我
的一切。有时我不听她的话,她就要流眼泪。可是现在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现在随便做
什么事情,她都不能够对我说一句话了。同样,陈真常常说他有他的爱,有他的恨,他把爱
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散布在人间。可是现在他所爱的还在受苦,他所恨的还在作
恶,他自己就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看见谁受到他的爱,谁又蒙到他的恨来?黑暗,专制,罪
严依旧统治着这个世界,可是他现在却不能够从坟墓里爬出来说‘我反抗’的话了……我说
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管我的身体怎样强健,有一天我也会像陈真那样地睡在地下。在我
的头上,黑暗,专制,罪恶,那一切都仍旧继续着狂欢,然而我到那个时候,连呻吟的力量
也没有了。这是不能够忍受的。”他说到这里,接连叹了两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便又拿出
一根纸烟燃起来用力狂抽着,一面走回到沙发跟前坐了下去。他坐得很快,好像跌倒在那上
面一般。
“你太兴奋了,而且你太热情了,”方亚丹诚恳地说,“我们从事革命工作的人,应该
有一个冷静的头脑。你太热情了,怪不得有人说你卤莽,又有人说你是一个罗曼蒂克的革命
家。
要知道革命并不是一个政变,也不是一个奇迹,除了用你所说的迂缓的方法外,恐怕就
没有捷径了。革命是不能够速成的,所以我们必须忍耐。……”“是的,必须忍耐,”吴仁
民大大地喷出了一口烟,冷笑道,“我知道你还会说:怎样地著书,出刊物,阐扬真理,或
者先到外国去研究几年,熟读几本厚书,或者甚至把毕生的精力耗费到旧书堆里,然后自己
写出一两本大书来,就相信这几本书会造成一种精神的潮流来感动千千万万的人。我劝你不
要再做这样的梦。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来李剑虹就做着这样的梦,他见到一个青年就向一个
青年鼓吹:应该怎样读书,怎样研究学问,学习两三种外国文,到外国去留学,今年到日
本,明年到法国,后年又到比国,这样跑来跑去把一个人的青春跑完了,就回到中国来。回
来做什么?唱高调。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怎样把贩来的洋八股应用到中国社会上去。
其实唱高调的那些人还是好的一种。这时候稍微有一点雾就会迷了他们的眼睛,升官发
财在从前是他们所痛恨的,现在却变成了可走的路了。这就是李剑虹的成绩:他把一个一个
有献身热诚的青年都送进书斋里或者送到外国去,他们在那里把热情消磨尽了才回到中国
来,或者回到运动里来。一个一个的革命青年就这样地断送了。听说你不久也要到法国去。
好,希望你好好地在那里贩点革命方略回来。”
“我——我不一——一定……”方亚丹迟疑地分辩说,整个脸都变红了。两种思想在他
的心里交战,他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不一定?”吴仁民讥讽地说,“就说不去,不更痛快吗?
老实告诉你,大学校,实验室,书斋只会阻碍革命的精神。读书愈多的人,他的革命精
神愈淡保我以后不高兴再在大学里教书了。那些资产阶级的子弟是没有多少希望的,我们应
当注意贫苦的青年,我们不必去替资产阶级培养子弟。资产阶级的子弟,好的至多不过做个
学者。然而学者只会吃饭。我最不满意李剑虹的,就是他开口学问,闭口读书,他的理想人
物就是学者。你想,拿书本来革命岂不是大笑话。我看不惯他拿‘读书’两个字麻醉青年,
把青年骗得到处跑,所以我常常跟他争吵。陈真责备我爱闹意见,我知道这会使陈真痛心,
然而我不能够让李剑虹去领导年轻人。”吴仁民说到这里又拿出了一根纸烟。但是他并不去
点燃它,却用两根指头把它揉来揉去。
方亚丹是比较相信李剑虹的,而且多少受了一点李剑虹的影响。他不能够同意吴仁民的
话,不过他多少了解吴仁民的心情,便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你的成见太深了。”接着
他又说:“我走了,后天再来看你。”他开了门,用很快的脚步下了楼梯,走出去了。这些
声音很清晰地送进了吴仁民的耳里。
“又是一个李剑虹的弟子,”吴仁民叹息地说了这一句,就不再作声了。他把纸烟燃起
来狂抽,同时又在想李剑虹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使得一些青年对他那样地信仰。他愈想,愈
不能够了解,同时愈感到自己的孤寂。
门上起了重重的叩声。
“进来。”
门开了,一个黄瘦的长脸伸进来,接着是穿蓝布短衫的身子。
“蔡维新叫我来拿稿子,”朴实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他站在吴仁民的面前。
“啊,我倒忘记了。”吴仁民吃惊似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文章昨晚就写好了,
他原说今天早晨来拿的。”他在书堆里找那篇文章。
“今天早晨大家忙着开会都没空,所以到现在才来拿。他还说纪念陈先生的文章要请你
早些做好,”那个人客气地说。
吴仁民把文章找了出来,顺手递给那个人,一面说:“你拿回去罢。你告诉蔡维新,我
明天去看他。我刚刚从陈先生的坟地上回来。”
那个人并不就走,却改换了语调问:“陈先生的坟已经做好了吗?”他的眼光停在吴仁
民的脸上。
“做好了,蔡维新知道地方。”
“我们要去看他。陈先生那样好的人会碰到这种惨死……他妈的,我们要替他——”话
没有说完就被他咽住了。他急急地开了门出去。然而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吴仁民已经懂得了。
那个汉子的未完的话给吴仁民留下一线的希望,但是希望渐渐地又消失了。
整个房间里再没有一点声音。
吴仁民在屋子的中央茫然地立了一阵,随后又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去。他不再抽烟了。他
的眼皮疲倦地垂下来。他终于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一个黑影忽然站在他的面前。是一张瘦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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