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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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雨电-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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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的面孔……”陈清带着单纯的信仰感动地说。“我从来没有失掉过信仰,我就靠信仰生活。
我永远是乐观的。”
“陈清,你还记起德吗?”敏忽然痛苦地问道,他们正走过一个大院子,院子没有大
门,天井里长着茂盛的青草,是那么高,而且掩没了中间的过道。破烂的中门静静地掩住了
里面的一切。
陈清听见一个“德”字,他再看那个院子,他就明白了。
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许多年来没有人敢搬进去住,就是在这个地方兵士们枪毙了德。
那个时候另一个军阀统治这个城市。如今陈旅长来了,并没有大的改变。压迫一天比一天地
厉害。敏似乎就用这个来攻击陈清的乐观的信仰。但是陈清把那个时候他们的情形同现在比
较一下,他的乐观反而加强了,他就坚定地回答道:“德,我不会忘记他。你看,我们已经
有很大的进步了。”
“然而我们今天又失掉了雄和志元……”敏苦恼地回答,接着他抓起陈清的膀子激动地
说:“你想象看,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山岩上,面对着枪孔,等候那一排子弹射过
来,下面就是无底的深渊,他们一瞬间就会葬身在那里。他们眼睁睁看着死一步一步走过
来。你想象看,他们的心情……血,我的眼睛里全是血。”他的手在陈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
动。
陈清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紧拳头挣扎了许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
话:“我们快走吧。”
“我不去了。”敏忽然动气似地丢开了陈清的膀子。
“我们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又不去了?”陈清惊讶地望着敏,不了
解这个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脸阴沉着,从那张脸上透不出一点消息来。于是敏掉转身子走
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陈清追上去一般。
陈清只得一个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么消息?”慧看见陈清就问,她和碧正在房里低声谈话。
“我在南大街看见汽车装了他们去,”陈清痛苦地回答。他低下头,不敢看她们的脸。
“真的?”碧跳起来,她走到陈清的面前追逼似地问,好像一定要看清楚他的脸似的。
“这个时候已经完了,敏也看见的,”陈清用叹息似的声音回答。
“他们看见你吗?”
“他们的汽车很快就过去了,我来不及向他们做一个记号。但是他们很勇敢。”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的。你看见他们脸上有没有伤痕,想来他们一定受过
了拷打,”慧关心地说。
“没有,他们的脸和平常一样,都带着微笑。”陈清又把头低下来,他自己也明白他说
的是假话,他在欺骗她们。那浮肿的脸颊,那紫色的迹印,就像烧红了的炭,摆在他的眼
前,把他的眼睛烧得痛了。
一道光在碧的脸上掠过去。慧在房里踱着,她接连地说:“我知道他们会这样,他们会
这样。”
“你骗我。你骗我。”碧已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忽然又站起来大声说。她把锋利的
眼光投到陈清的三角脸上面,愤怒地责备他:“我知道他们一定受过拷打。”
陈清抬起头,用痛苦的眼光回看她,一面说:“碧,这不是一样的吗?现在他们跟我们
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
“我不相信生命会毁灭得这样快。我简直想象不到他们会死。”慧说,她仿佛看见那两
张熟识的脸在对着她微笑。
碧的脸上现出了一阵痛苦的拘挛。她站在陈清的面前,眼睛里冒出火来烧他的脸,她的
面容是很可怕的。她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抓她的往后面披的头发,把它们弄成了蓬松的一大
堆。她绝望地说:“迟了。我做事太慢了。”声音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的哀号。她记起了在
一百三四十年前法国山岳党人德木南被判死刑的时候,他的年轻的妻子露西也曾在街上煽动
群众去救她的丈夫。结果两夫妇先后死在断头机上。然而现在太迟了。她走到床前,悲痛地
叹一口气,倒在床上。
“碧,”慧同情地唤了一声,也跑到床前,俯下头去。
“慧,让我静一会儿,你去同陈清谈正经事情,让我静一会儿,”碧把脸压在叠好的被
头上,挥着一只手对慧说。慧答应了一声,就走到桌子前面,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
陈清背靠桌子站在那里,他惊愕地望着碧。
“不要紧,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谈正经话吧。”慧指着旁边一个靠墙的方凳,要
陈清坐下去。
“我见过林了。事情很严重。我们里面果然有侦探混进来了,”陈清坐下,严肃地说。
碧立刻从床上起来,端一个凳子放在他们的中间,坐着听陈清讲话。陈清把关于王能的
事情讲了出来。
“敏住的地方很危险,他应该马上搬家。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的人多,”慧关心地说。
“我刚才还见过他。他这几天的举动有点古怪。刚才他陪我走了许久,快要走到这里,
他忽然转身回去了。”陈清想到敏,就仿佛看见了敏的阴沉的脸,他记起了敏近来的一些话
和一些举动,他觉得这些他都不能够了解。
“他近来很激动。这也不能怪他。近来我们遇到的打击太多了。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烦
躁,”慧忧愁地解释道。她却暗暗地想:敏究竟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快到了她的家他又转身
回去?
仁民和佩珠来了。接着贤和亚丹也来了。亚丹手里拿了一包干鱼。
“我们遇到狗了,”贤张开突出的嘴惊惶地说,众人都屏住呼吸听他讲话。他扑过去抓
住佩珠的膀子。
“一条狗跟着我们咬,”亚丹并不惊慌地叙述道。“我起先还不觉得。我和贤从学校出
来,后面似乎并没有人,我们也并不注意。大街上人很多,骑楼下面砖砌的柱子上贴着枪毙
雄和志元的布告,像是刚贴出来的。每一处都有许多人围着看。贤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我催
了他几次他才肯走。我们走不到多久,就觉得后面的脚步声不大对。我侧过头去,看见一个
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跟在我们后面。他的面孔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那对狡猾的眼睛望
着我们。我知道我们被人跟着了。我就暗暗地把贤的膀子一触,给他递了一个眼色。
他也明白了。我们再试验一次。我们把脚步放慢一点,那个人也跟着走慢了。我们随后
走快一点,后面的脚步也快了。我有点惊慌,但是我在想办法。我就叫贤先走,他果然转弯
走了。那个人却跟着我不放。我故意跑进干鱼铺去买鱼,一面偷偷看他怎样。他却站在门口
等我,这个笨东西。我又不敢耽搁,害怕他去找了别人来。我匆忙地买好了鱼,拿在手里,
又是笑,又是气。我已经想好了另一个办法。我看见斜对角有一大群人围着看布告,就挤进
去站了片刻,埋下头溜到骑楼下面,穿过一个两面开门的店铺,连忙走进了旁边一条巷子。
我看见他没有跟上来,他还在大街上张望。我就大步走着,再转一个弯,看见没有人,就拼
命走快。我摆脱了这条狗,心里真痛快。在这个街口上我才找到了贤。”他愈说,愈激动,
不时地嘘气,后来就脱下灰布长衫,往床上一掷。他说到最后便带了笑容指着桌上那包干鱼
说:“这就是干鱼的来源。”他又懊恼地接下去:“可惜是在白天。倘使在晚上,我一定要
把这包干鱼对着他的脸丢过去,让他吃点苦头。”
他的这番话增加了房里的紧张气氛,众人都注意地听着。
“那么,你今天不要再出去,”佩珠接着对亚丹说。“等一会儿你再遇见那个人,他就
不会把你放走的。”
“不要紧。我不怕。跟他斗斗法倒很有趣。只要他再灵活一点,我也难逃掉,”亚丹兴
奋地说,他的眼前还现着刚才的那位。
“你们在街上没有遇见什么吗?”陈清忽然问佩珠道。
“没有,我们很当心,”佩珠答道,的确这个早晨她们在路上很小心,但是她忘记了昨
天晚上回家时的情形。
“那么这个地方还是安全的,”陈清说。
“亚丹,你看见敏吗?他到学校去过没有?”慧又想到敏,她焦急地问道。她很替敏担
心。
“他没有到学校来。我还以为他到过这里了,”亚丹回答道。他仿佛看见敏在那个房间
里,站在方凳上,取开东边墙上的砖块,露出一个洞,从洞里取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来。
“他今天还没有来过。陈清刚才在街上遇见他。不知道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应
该设法通知他,叫他搬家,”慧着急地说。“而且他在街上乱跑,更危险。等一会儿我去看
他。”
她接着又把陈清讲的王能的事情重说一遍。
“没有用,他不会在家里。他一定会当心的。他也许到城外给云帮忙去了,”佩珠这样
解释道。其实她知道敏不会去城外。她担心敏会干那件事情,但是她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而
且敏也不曾明白地向她承认过。她不愿意再提那件事,她知道敏已经不肯听理智的话了。仁
民和亚丹也知道这个。
“我们昨天晚上只睡了三个钟头,我们把文件全整理好了。佩珠,你那里的一部分怎
样?”沉默了许久的碧开口了。
“都藏好了,我敢说无论谁也找不出来,”佩珠答道。
“我想到城外去,”碧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在这方面努力。假如我们早在这方
面有了充分的准备,现在绝不会像这样束手无策。”
“我也去。”慧接着说。
“慧,你不能去,城里也需要人,”亚丹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接着报告一件事情:
“已经有几组学生出发到城外去了,云也在那里,人数不算少了。”
“慧不能够去。拿碧来说,我们不能阻止她。她住在城里给她的刺激太大,”佩珠发表
她的意见道。
“那么把敏派到城外去,”慧提议道。“他在城外,更适宜些。”
“我赞成。敏这几天在城里受的刺激太大了,应当派他出去。”陈清也相信这是安置敏
的最好的办法。
“我怕他不会去,”亚丹担心地说。
“他没有理由不去。这是大家的意见。”陈清坚决地说。
“事情常常是出人意外的,”佩珠低声说,她似乎不愿意表示她比别人知道多些。
“仁民还是马上回S地好。他在这里,我很替他担心,”亚丹恳切地说。他把友爱的眼
光射到仁民的脸上。
“我早就说过,他不应该在这里陪我们冒危险,”陈清接口说。
仁民微微一笑,用亲切的眼光回答亚丹的注视,接着温和地说:“为什么你们都替我担
心?你们的生命不是一样地可贵吗?我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们……佩珠,你说怎样?”
他走到佩珠身边,声音柔和地问。佩珠掉过头看他一眼,带笑说:“你愿意留在这里,
就留下吧。”
“但是他为什么要跟我们一道牺牲?这是不必要的。”亚丹坚决地反对道。“佩珠,你
也看不出来这个关系吗?”
“亚丹,你不要说牺牲的话。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毁灭吗?但也有些生
命是不能够毁灭的。我们为什么害怕?其实我比你们更关心他,”佩珠依旧温和地说。她那
对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亚丹的长脸。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亚丹禁不住粗暴地嚷出来,他以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大
家把眼光集中在佩珠和仁民的脸上,那些眼光里所包含的,除了惊讶外,就是无限的善意。
佩珠并不红脸,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她用平静的眼光依次回答了众人的注视。她平
静地、温和地答道:“爱并不是罪过,也不是可羞耻的事情。我爱他,他爱我。这样两个人
的心会更快乐一点。也许我们明天就会同归于尽,今天你就不许我们过得更幸福吗?爱情只
会增加我们的勇气。”她说到这里侧过头望着仁民亲密地笑了笑,伸一只手过去让他的手紧
紧地握祝“我不是责备你,我不过指出事实。固然也有人为了恋爱放弃工作,但是我绝不敢
拿这个责备你们,”亚丹听见佩珠的话,不觉惭愧地红了脸着急地解释道。
“亚丹,你用不着解释。我绝不会生你的气,”佩珠带笑地答道。
“我可以说,我绝不会妨碍佩珠的工作。我愿意尽力帮忙她。其实这也是我自己的事
情。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仁民感动地说。他注意地轮流看众人的嘴唇,似乎渴望着他们的
回答。
“那么让我来祝贺你吧,我这个被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的人,”慧开玩笑似地走到仁民
面前,伸了手给他。
“然而我并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啊,我不是你的同志,”仁民带笑答道,就伸出手把慧
的手紧紧捏祝“那个绰号是德给她起的,德最不高兴人家讲恋爱,”碧在旁边解释道。
“德已经死了三年了,”听见碧提起德,慧就把笑容收敛起来,她又想到了那张鹰脸,
那两只鹰眼睛,那一对铁一般的手腕,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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