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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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雨电-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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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周如水又简略地叙述从下女变成日本近代第一流女作家的她的放浪生活,又叙述他和她
的会见,并且提起她在书中说过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这些话果然引起了众人的注
意,尤其是给秦蕴玉唤起一种渴望,这渴望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只是她觉得心
里有点空虚似的。
“在中国,生活太沉闷了,”秦蕴玉自语似地低声叹息说。
“其实活在世界上就不见得不沉闷,”陈真嘲笑地说。
“为什么?”秦蕴玉忽然掉过头看陈真,她的锋利而活动的眼光不停地在他的脸上闪
动,逼着他答话。
“因为我住在日本就跟住在中国一样,”陈真避开了她的眼光冷冷地答道。
“这是偏见,我不赞成。在日本究竟好得多。”周如水马上起劲地打岔道。他在日本住
了七年,得到的全是好的印象,所以他看见人就称赞日本的一切。
“那么你问问仁民,他也在东京、京都两处住过几年。难道他也有偏见?”陈真抢着争
辩道,但是他并没有动气,脸上还留着笑容。
吴仁民正要开口,却被秦蕴玉抢先对陈真说了:“陈先生,你一个人是例外。读你的文
章就知道你这个人不会有什么愉快的思想。”
“然而我也常常在笑。有时候我也很高兴,”陈真平静地,甚至带了嘲弄的口气说。
“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秦蕴玉努了嘴答道。
“这就怪了,密斯秦,为什么你会不相信?为什么又不可能呢?”陈真笑起来,他对于
她的故意追逼的问话倒感着兴味了。他平日最讨厌沉闷的谈话,却喜欢热烈的辩论,即使是
强辩,他也不怕。
“因为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全读过。我知道你是拿忧郁来培养自己的。你那股阴郁气真叫
人害怕。”秦蕴玉侧着头,用清朗而缓慢的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么你不要读它们就好了,”陈真依旧淡淡地说,可是他的心境的和平被她的这段话
扰乱了。忧郁开始从他的心底升上来。他努力压制它,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的心境的变化。他
甚至挑战似地加了一句:“我不相信我的文章你全读过。”
秦蕴玉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张若兰在旁边露出一点不安的样子,把身子靠近秦蕴
玉,轻轻地在秦蕴玉的肘上一触。秦蕴玉略略回头看了她一眼。
“陈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里去看。你的书我本本都有,而且读得很仔细。你不
相信,可以问她。”秦蕴玉说,她带笑地指着张若兰。
张若兰本来希望她换一个话题来说,但是到了这时候却不得不开口了:“是的,陈先
生,她说的确实是真话。我还借过几本来读过。”
陈真说不出话来。他有点窘,心里想:三女性中的两个在一起,说出话来都差不多。吴
仁民和周如水在旁边看见他的窘相,不觉感兴趣地笑了起来。
张若兰在秦蕴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三句话,秦蕴玉回头微微一笑,然后掉头去看陈真。
她稍微侧着头,两只亮眼睛就在他的脸上转动。她也跟着他们在笑,用手巾掩了口,整个身
子因为笑而微微地颤动。
陈真的眼光透过眼镜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扫了一下,心里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诱
人。”但是他马上又把眼光掉开,去看挂在墙壁上的房间价目表,不再想她了。
“陈先生,我觉得你的每本书里面都充满着追求爱的呼号,不管你说这是人类爱也好,
什么也好。总之你也是需要爱的。我想,你与其拿忧郁来培养自己,不如在爱情里去求安
慰。剑虹先生也说你故意过着很苦的生活,其实是不必要的。你为什么不去追求爱情?为什
么要这样地自苦?陈先生,你为什么不找个爱人组织一个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没有一个女人
喜欢你。……”秦蕴玉对陈真说。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吴仁民打断了:“密斯秦,
算了吧,你对他说这些话,就等于对牛弹琴。
我们刚才还劝过他。他连生命都不要,还说什么爱情?说什么女人?他这个人好像是一
副机器,只知道整天转动,转动……”陈真沉默着,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他的心开始在
痛了。
秦蕴玉依旧侧头看陈真,一面回答吴仁民道:“我不相信陈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方才周
先生不是说《放浪记》的作者写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吗?这句话是很可玩味的。世
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需要爱情。不是我们故意挖苦男人:每一个女人总有许多男人追逐她,
死命地纠缠她,不管她爱不爱他。那样的男人到处都是。”她说了又抿嘴笑起来。
陈真的心依旧是很平静的,他微笑地望着她,并不注意她的话。他知道她的话是有根据
的。他记得剑虹告诉过他:她在学校里受过许多同学的追逐和包围,她每天总要接到几封不
认识的景慕者的情书。她现在成为这样的女子,和这种环境也有点关系。所以他对于她的过
度的大方和活泼,完全了解,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心里暗想:“如果你要来试试你的玩弄
男人的手段,那么你就找错了对象了。”
周如水不能够忍耐了,便跟秦蕴玉争辩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坏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心
里有什么话,口里总得说出来,听了不合意的话总要争辩几句,不管和他说话的是什么人。
秦蕴玉的嘴也是不肯让人的,不过她的战略比周如水的厉害。她说几句正经话,总要夹一两
句玩笑的话在里面,等周如水快要生气的时候,她又使他发笑了。这其间吴仁民和张若兰也
各自发表他们的意见,来缓和这场争辩。陈真不再同秦蕴玉争论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观着。
话题从来是愈说愈扯得远的。后来他们又谈到那个下女出身的女作家,周如水看见有机
会夸耀他在日本的见闻,自然不肯放过,便说:“在咖啡店的‘女给’中也有几个了不起的
人物,而且在那里面也有知道人类爱的,这也可以给陈真的主张作个证据。”他说着便对陈
真一笑,其实陈真并没有对她们正式发表过他的主张。“记得有一次我去看一个日本友人,
同他一道出来,走到一个小咖啡店里。一个年轻的女招待来招呼我们,坐在我们的旁边谈了
许多话。我的朋友问她为什么要做女招待,她的答复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她说,她爱人
类,尤其是爱下层阶级的人。因为那般人整天被资本家榨取,又受到社会的歧视,整天劳
苦,一点快乐也得不到,只有在这一刻到咖啡店里来求一点安慰,所以她们做‘女给’的便
尽力安慰他们,使他们在这一刻可以得到一点安慰而暂时忘掉生活的痛苦,或者给他们鼓舞
起新的勇气,使他们继续在这黑暗的社会中奋斗。她又说:‘我不是来供人玩弄的,我是因
为可怜人才来安慰人的……’她满口新名词,什么‘布尔乔亚’,什么‘普洛利塔利亚’,
说得非常自然。她的年纪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相貌和举动都有不少的爱娇。我的朋友
说,她可能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以后我也就不曾再遇见她了。想不到日本还有这样的年轻女
人。……”“可惜周先生以后没有去找她。说不定将来她又是一个第一流的女作家呢。”秦
蕴玉说。
“可惜密斯秦不是男人。如果密斯秦是男人,我想你听见这个故事,一定会到日本去找
她,”周如水笑着说。
“是啊,我如果是男人,我一定要做一个有勇气的男人。
我想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像那些做起事来老是迟疑不决、一点也不痛快的男人,我看
也看不惯。”秦蕴玉热烈地说。她不住地点着脚,两颗黑眼珠灵活地在周如水的身上轮了一
转,又转注到陈真的平静的脸上,最后她又把眼睛掉去看张若兰。在从陈真的脸上移到张若
兰的眼瞳上之间,她的眼光还在吴仁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她常常这样地看人,她常常以为
自己比男人高贵,因为好像每个男人都有所求于她。她说以上的话是指一般的男人说的,不
是特别指周如水,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周如水的性格。然而陈真却以为她是在挖苦周如水。至
于周如水自己呢,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触犯他的地方,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勇敢
的人。
他们又谈了一些话。周如水留这几个客人在他的房里吃了晚饭。晚饭后他约他们到海滨
去散步。
这是一个月夜。半圆月已经升在海面上了。前面是一片银波,在淡淡的月光下动荡着,
像数万条银色鲤鱼。
在海边散步的人并不多,有两三对年轻的夫妇往来谈笑,他们都是海滨旅馆的客人。还
有几个小孩在那里扑打。这五个人在石级上坐了一些时候,又起来闲走了一会。他们一路上
谈了好些话。这其间以秦蕴玉和周如水两人的话最多,而陈真的话最少。
后来陈真告辞回去了。周如水挽留他,但是他一定要回去。吴仁民也说要走,因为他的
妻子身体不好,他们两人便一道走了。他们还赶得上最后的一班火车,从这里步行到火车站
还要花去三十多分钟的时间。临走的时候陈真听见秦蕴玉问他为什么近来不到李剑虹那里
去,他回答说没有时间。她又说要到他的家里去看他,又请他到她家里去玩,同时还邀请了
吴仁民和周如水。他们都答应了,他也只好说“有空一定来”。
他们去了。秦蕴玉被张若兰留了下来,她就睡在张若兰的房里。



雾 第五章

两天后的傍晚陈真又到海滨旅馆去找周如水。周如水正和张若兰、秦蕴玉两人走出旅
馆,打算到海滨去散步,在门口遇见了陈真,便约他同去。
这一次他们去得早一点。天空中还留着一线白日的余光。
空气已经很凉爽了。黄昏的香味和它的模糊的色彩,还有那海水的低微的击岸声混合在
一起,成了一幅色、声、味三者交织着的图画。海面上有两三只渔船漂动着向岸边驶来。时
而有一阵渔人的响亮的歌声撞破了这一幅图画,在空中荡漾了许多。
张若兰今晚换了一件淡青色的翻领西式纱衫,淡青色的长统丝袜和白色运动鞋,人显得
更年轻,更活泼,更新鲜,更妩媚。秦蕴玉也换了一件翻领的西式薄纱衫,是水红色的,而
且里面的跳舞式的汗衫也透露出来。她走动的时候,丰满的胸部也似乎隐约地在汗衫下面微
微地颤动。下面依旧是肉红色的长统丝袜,和白色半高跟皮鞋。她显得更娇艳了。
她们两人并立在岸边,眼望着天际,望着海。身材高矮只差一点,声音的清脆差不多,
各人把她的独有的特点表现出来,来互相补足,这样吸引了来往的行人的赞赏的目光。她们
共有的是少女的矜持的神情。她们靠近地立着,好像是一对同胞姊妹。周如水立在她们的旁
边,带笑地和她们谈话。这晚上他显得十分快乐。
陈真故意站得离她们远一点。可是那两个少女的清脆的、快乐的笑声不断地送到他的耳
里,使他也变得兴奋了。但是他一转念间又不禁失笑起来。他想道:“我怎么会到这个环境
里来?”于是他的眼前现出了种种的速写: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某某问题的同志们,大会场里
某人的动人的演说姿势,亭子间里的纸上的工作,茅屋中的宣传的谈话,一昼一叠、一堆一
堆的书报和传单,苍白而焦急的脸,血红的眼睛,朴质而期待的脸……然后又是那长睫毛、
亮眼睛,老是微笑的圆圆的脸,接着又换上画了眉毛涂了口红的瓜子脸。这两个脸庞交替地
出现着,而且不再是速写,却是细致的工笔画了。这两个面庞逐渐扩大起来,差不多要遮盖
了一切。他惊奇地张大了眼睛看,发现自己确实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前面是海,是天空;旁
边是那两个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的少女。虽然在这两个少女的身边他也可以感到一种特殊的兴
趣,但是他觉得自己的适当位置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那窄小的亭子间,在那广大的会场,在
那些简陋的茅屋里面。
她们问了他几句话,他简单地回答了。秦蕴玉忽然像记起什么事情似的笑着对他说:
“陈先生,你为什么不走过来呢?
你是讨厌我们吗?”
陈真坦然笑了,他没有露一点窘相。他想了想,慢慢地走近几步,开玩笑地说,“不是
讨厌,是害怕。”于是众人都笑了。周如水接连笑着说:“说对了。”
秦蕴玉笑得微微弯了腰,随后又站直了,她反驳道:“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我们又不
吃人。陈先生,你说,为什么每个男人都追求女人呢?你忘了日本女作家说的‘男人都不是
好东西’……”最后她引用了那个日本女作家的话。
众人又笑了。周如水不同意她的话,他辩道:“为什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既然男人都
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你们女人又离不掉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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