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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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璧-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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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送饭。

一日立在门外大骂道:“不贤慧的淫妇!你看甚么经?念甚么佛?修甚么来生?无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

不济,不能够遂你的淫心,故此在这边装腔使性。你如今要称意不难,待我卖你去为娼,立在门前,只拣中意

的扯进去睡就是了。你说你是个小姐,又生得标致,我是个平民,又生得丑陋,配你不来么?不是我夸嘴说,

只怕没有银子,若拚得大注银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来!你办眼睛看我,我偏要娶个人家大似你的、容貌

好似你的回来,生儿育女,当家立业。你那时节不要懊悔!”

邹小姐并不回言,只是念佛。

里侯骂完了,就去叫媒婆来分付,说要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又要绝顶标致的,竟娶作正,并不做校只要相

得中意,随他要多少财礼,我只管送。就是媒钱也不拘常格,只要遂得意来,一个元宝也情愿谢你。

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因他许了元宝谢媒,那些走千家的妇人,不分昼夜去替他寻访,第

三日就来回覆道:“有个何运判的小姐,年方二八,容貌赛得过西施。因他父亲坏了官职,要凑银子寄到任

上去完赃,目下正要打发女儿出门,财礼要三百金,这是你出得起的。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许;又

要与大娘说过,他是不肯做小的。”里侯道:“两件都不难。我的相貌其实不扬,他看了未必肯许,待我央个

朋友做替身,去把他相就是了;至于做大一事,一发易处。

你如今就进关去对那泼妇讲,说有个绝标致的小姐要来作正,你可容不容?万一吓得他回心,我就娶不成

那一个,也只当重娶了这一个,一样把媒钱谢你。”那媒婆听了,情愿趁这注现成媒钱,不愿做那桩欺心交易

,就拿出苏秦、张仪的舌头来进关去做说客。

谁想邹小姐巴不得娶来作正,才断得他的祸根,若是单做小,目下虽然捉生替死,只怕久后依旧要起死回

生。就在佛前发誓道:“我若还想在阙家做大,教我万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说不转,出去回覆里侯,竟到

何家作伐。约了一个日子,只说到某寺烧香,那边相女婿,这边相新人。

到那一日,里侯央一个绝标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帮闲,跟去偷相。两个预先立在寺里等候。那

小姐随着夫人,却像行云出岫,冉冉而来,走到面前,只见他:眉弯两月,目闪双星。摹拟金莲,说三寸尚无

三寸;批评花貌,算十分还有十分。拜佛时,屈倒蛮腰,露压海棠娇着地;拈香处,伸开纤指,烟笼玉笋细朝

天。立下风暗嗅肌香,甜净居麝兰之外;据上游俯观发采,氤氲在云雾之间。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

里侯看见,不觉摇头摆尾,露出许多欢欣的丑态。自古道:“两物相形,好丑愈见。”那朋友原生得齐整,又

加这个傀儡立在身边,一发觉得风流俊雅。

何夫人与小姐见了,有甚么不中意?当晚就允了。是侯随即送聘过门,选了吉日,一样花灯彩轿,娶进门

来。

进房之后,何小姐斜着星眸,把新郎觑了觑,可怜两滴珍珠,不知不觉从秋波里泻下来。

里侯知道又来撒了,心上思量道:“前边那一个,只因我进门时节娇纵了他,所以后来不受约束。古语道

:‘三朝的新妇,月子的孩儿,不可使他弄惯。’我的夫纲,就要从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卺

杯来,斟了一杯送过去。何小姐笼着双手,只是不接。

里侯道:“交杯酒是做亲的大礼,为甚么不接?我头一次送东西与你,就是这等装模作样,后来怎么样做

人家?还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虽然怨恨,见他的话说得正经,只得伸手接来,放在桌上。

从来的合卺标不过沾一沾手,做个意思,后来原是新郎代吃的。里侯只因要整夫纲,见他起先不接,后来

听了几句硬话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当真要他吃起来。对一个丫鬟道:“差你去劝酒,若还

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听见,流水走去,把杯递与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里侯又叫一个丫鬟去验酒,看干了不

曾。丫鬟看了来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动。”里侯就怒起来,叫劝酒的过来道:“你难道不是怕家主的么!自

古道:‘拿我的碗,服我管。’我有银子讨你来,怕管你不下!要你劝一钟酒都不肯依,后来怎么样差你做事!”叫验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轻一下,要你赔十下!”验酒的怕连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

,狠命的打。

何小姐明晓得他打丫鬟惊自己,肚里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脱身,不如权且做个软弱

之人,过了几时,拚得寻个自尽罢了。总是要死的人,何须替他啕气?”见那丫鬟打到苦处,就止住道:“不

要打,我吃就是了。”里侯见他畏法,也就回过脸来,叫丫鬟换一杯热酒,自己送过去。

何小姐一来怕啕气,二来因嫁了匪人,愤恨不过,索性把酒来做对头,接到手,两三口就干。里侯以为得

计,喜之不胜,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后,不觉酩酊。

里侯慢橹摇船,来捉醉鱼,这晚成亲,比前番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来酒醉,

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当了尸骸,连那三种异香闻来也不十分觉察。受创之后,一觉直睡到天

明。

次日起来,梳过了头。就问丫鬟道:“我闻得他预先娶过一房,如今为何不见?”丫鬟说::“在书房里

看经念佛,再不过来的。”何小姐又问:“为甚么就去看经念佛起来?”丫鬟道:“不知甚么原故,做亲一月

,就发起这个愿来,家主千言万语,再劝不转。”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间睡的时节,故意欢欢喜喜,对里侯

道:“闻得邹小姐在那边看经,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里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说了大话,

如今应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与他看看,好骋自己的威风,就答应道:“正该如此。”却说邹小姐闻得他

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欢喜,又替别人担忧,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别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别人也有眼

睛。只除非与他一样奇丑奇臭的,才能够相视莫逆;若是稍有几分颜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难道会相安无事

不成?”及至临娶之时,预先叫几个丫鬟摆了塘报,“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两下相投不相投,有话就

来报我。”只见娶进门来,头一报说他人物甚是标致;第二报说他与新郎对坐饮酒,全不推辞;第三报说他两

个吃得醉醺醺的上床,安稳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边梳洗。

邹小姐大惊道:“好涵养,好德性,女中圣人也,我一千也学他不来。”只见到第三日,有个丫鬟拿了香

烛毡单,预先来知会道:“新娘要过来拜佛,兼看大娘。”邹小姐就叫备茶伺侯。不上一刻,远远望见里侯携

了新人的手,摇摇摆摆而来,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门前看他拜佛;又一眼相着邹小姐,看他气不气。

谁想何小姐对着观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忏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磕一个头,一连合三次掌,磕三

个头,全不像妇人家的礼数。

里侯看见,先有些诧异了。又只见他拜完了佛,起来对着邹小姐道:“这位就是邹师父么?”丫鬟道:“

正是。”何小姐道:“这等师父请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边,请邹小姐坐了好拜。邹小姐

不但不肯坐,连拜也不教他拜。

正在那边扯扯曳曳,只见里侯嚷起来道:“胡说!他只因没福做家主婆,自己贬入冷宫。原说娶你来作正

的,如今只姊妹相称,那有拜他的道理?好没志气!”何小姐应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师父,不是做小的拜大

娘,你不要认错了主意。”

说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邹小姐也依样回他。

拜完了,两个对面坐下。

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开谈道:“师父在上,弟子虽是俗骨凡胎,生来也颇有善愿,只因前世罪重业深

,今生堕落奸人之计。如今也学师父猛省回头,情愿拜为弟子,陪你看经念佛,半步也产敢相离。若有人来缠

扰弟子,弟子拚这个臭皮囊去结识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邹小姐道:“新娘说差了。我这修行之念,蓄之已

久,不是有激而成的。况且我前世与阙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仄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娘

与家主相得甚欢,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怎么说出这样不情的话来?我如今正喜得新娘,可保得耳根清净

,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这个断使不得。”说完,立起身来,

竟要送他出去。

何小姐那里肯走!里侯立在外边,听见这些说话,气得浑身冰冷。起先还疑他是套话,及到见邹小姐劝他

不走,才晓得果是真心,就气冲冲的骂进来道:“好淫妇!才走得进门,就被人过了气。为甚要赖在这边?难

道我身上是有刺的么!还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梦!我这等一个如花似玉的人,与你这个魑魅魍魉宿

了两夜,也是天样大的人情,海样深的度量,就跳在黄河里洗一千个澡,也去不尽身上的秽气,你也勾得紧了。难道还想来玷污我么?”里侯以前虽然受过邹小姐几次言语,却还是绵里藏针、泥中带刺的话,何曾骂得这

般出像?

况且何小姐进门之后,屡事小心,教举杯就举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说是个搓得圆捏得匾的了,到如今忽

然发起威来,处女变做脱兔,教里侯怎么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数说得完,他就预先捏了拳头伺候,索性等他

说个尽情,然后动手。到此时,不知不觉何小姐的青丝细发已被他揪在手中,一边骂一边打。

把邹小姐吓得战战兢兢,只说这等一娇皮细肉的人,怎经得铁槌样的拳头打起?只得拚命去扯。

谁想骂便骂得重,打却打得轻,势便做得凶,心还使得善。

打了十几个空心拳头,不曾有一两个到他身上,就故意放松了手,好等他脱身,自己一边骂,一边走出去

了。何小姐挣脱身子,号啕痛哭。

大底妇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张惶急遽的时节方才看得出来,从容暇豫之时,那一个不会做些娇声,装些媚

态?及至检点不到之际,本相就要露出来了。

何小姐进门拜佛之时,邹小姐把他从头看到脚底,真是袅娜异常。头上的云髻大似冰盘,又且黑得可爱,

不知他用几子头篦,方才衬贴得来;及至此时被里侯揪散,披将下去,竟与身子一般长,要半根假发也没有。

至于哭声,虽然激烈,却没有一毫破笛之声;满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迹。种种愁容苦态,都是画

中的妩媚,诗里的轻盈,无心中露出来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

邹小姐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对镜自怜,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如今看了他,真是珠玉在前,

令人形秽。这样绝世佳人,尚且落于村夫之手,我们一发是该当的了。”想了一会,就竭力劝住,教他从新梳

起头来。两个对面谈心,一见如故。

到了晚间,里侯叫丫鬟请他不去,只得自己走来圆荆,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桩桩丑态都做尽,何小姐只

当不知。后来被他苦缠不过,袖里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里侯怕弄出事来,只得把他交与邹小姐,央泥佛

劝土佛,若还掌印官委不来,少不得还请你旧官去复任。

却说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邹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里的文才,手中的技艺,却不及邹小姐万分之一。从

他看经念佛,原是虚名;学他写字看书,倒是实事。何爱邹之才,邹爱何之貌,两个做了一对没卵夫妻,阙里

侯倒睁着眼睛在旁边吃醋。

熬了半年,不见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两个都是养不熟的了,他们都守活寡,难道教我绝

嗣不成?少不得还要娶一房,叫做三遭为定。前面那两个原怪他不得,一个才思忒高,一个容貌忒好,我原有

些配他不来。如今做过两遭把戏,自己也明白了,以后再讨,只去寻那一字不识、粗粗笨笨的,只要会做人家

,会生儿子就罢了,何须弄那上书上画的,来磨灭自己?”算计定了,又去叫媒婆分付。

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难,若要老实粗笨的,何须寻得?我肚里尽有。只是你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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