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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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和欢-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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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弦兮忽声欲绝,展卷兮泪湿几斑。
舒毫兮欲就还停,启口兮开言又咽。
一个青年进士,弄得不痴不癫,如梦如醉,不但饮食俱忘,连晨昏都不辨了。有白乐天诗为证,诗曰:
若不坐禅消妄想,也须痛饮发狂歌。
不然秋月春花夜,怎奈间思住事何。
愁愁闷闷,度了三年,进京补福建南平县尹。王观登甲,选了扬州四府。二人商议道:“限期尚早,我闻钱塘贼势已平,领了文凭,且到浙江寻访翠翘消息,又去还了天竺香愿。”商议已定,领了资文,告过父母。父母大喜,一同起夫马往南进发。
来至张家湾,讨了船,竟往浙江。一路无词,直抵杭州。租个大寓住下,细细访问,方知大寇已死,翠翘功高不赏,赐与永顺酋长,当夜三更,在钱塘江上投水身死。金重听得此言,放声大哭,一家无不哀号。即忙收拾祭礼,到钱塘江上,见江水滔滔,波涛滚滚,只有望汪洋而洒泪,睹潮汐而惊心。盼望伊人,不知在何水一方矣。放声痛哭,情殊不胜。因摆祭、临江设位吊奠。欲作祭文,笔为哀阻,乃歌宋玉《招魂》辞以挽之。辞曰: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归来,不可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亥蜂若壶些。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归来,恐自遭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些,敦血拇,逐人些。叁目虎首,其人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祸招君,背先行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娱酒不废,沈日夜些。兰膏明烛,华灯错些。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既尽欢,乐先做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招罢,放声痛哭,举家哀号,惨切振地。金重、王观与一家人,正哭到凄惨之处,忽见一尼僧走到祭筵上,将设立的牌位一看,见上写着翠翘名字,因大笑道:“王翠翘与你们是甚么眷属?这等哭她,却哭差了也。”
大家听了,各各惊讶。金重忙说道:“翠翘是我妻。”王观忙说道:“翠翘是我姐。”王员外忙说道:“翠翘是我女,她已投江死了,我们至亲哭她,为何差了?”那尼僧又笑道:“翠翘虽果已投江,却有人救了,不曾死。你们哭她,岂不差了。”
众人听了,又惊又喜,俱围着尼僧问道:“老师父此语真么?莫非取笑。”那尼僧道:“出家人怎敢打诳语。”金重道:“若果未死,却在哪里?”那尼僧道:“现在前面云水庵中。”
大家听见尼僧说的确然,欢喜不尽,都深深向尼僧作礼道:“万望老师父指引我们去一见,恩不敢忘。”尼僧道:“不独你们要见她,她也指望见你们久矣,就同去不妨。”因举步前行道:“要见翠翘的,跟我来。”大家听见,喜得心花都开。也不坐轿乘马,男男女女,仆妾跟随,簇拥着步行。
幸喜不远,沿着江滩,绕过一带芦丛,便望见庵了。又行了箭余路,方到庵前。尼僧先生进去,众人也不逊让,竟一哄拥入庵堂,是真是假尚鹘鹘突突。只见尼僧向内叫一声“濯泉妹,你情缘到了。一家眷属,俱在此间,快出来相会。”
叫声未绝,翠翘早道冠道服从庵内走出来。看见父母、弟妹并金重,俱衣冠济楚,立满庵堂,不禁喜极悲生。也不行礼,早奔几步,扑入王员外、王夫人怀里,放声大哭道:“你不孝女受得好苦也。只道今生今世再不得看见父母,谁知又有今日!”
王员外与王夫人抱定道:“我那受苦的儿,只道你为父母受魔折死了,不料天不负你,还留得你的性命,只是苦了你了。”王观、翠云都赶近前扯手捉臂,呼唤:“姐姐。”金重不便上前,只喜得眉欢眼笑,朝天拜谢。又对佛前拜谢。大家哭定了,翠翘方立起身来,拜见父母,又拜谢金重。拜完金重,又是翠云同王观并终氏拜见翠翘。
大家拜毕,方坐下细说前情。说到苦处,大家又悲痛一回;说到伤心处,大家又痛恨一回;说到报冤处,大家又快畅一回。王员外道:“这都晓得了,只是闻你投在钱塘江中死了。那江中风涛汹涌,却是谁有些慈悲心?却来救你。”翠翘道:“儿投江时,自分必死。难得觉缘道兄菩萨心肠,买了渔舟,又将素丝结成细网,日夜在江中守候,方救了孩儿一命。”王员外听了道:“这等说起来,你虽是我的女儿,却为我死了。今日重生,则觉缘师父是你的父母了。”因望着觉缘倒身下拜。王夫人与金重、王观、翠云,见王员外下拜,也都拜倒。觉缘慌忙答拜道:“这皆是令爱忠孝的功行修成,故情缘辐辏,与贫尼何干!”
大家拜完起立,觉缘因低声说道:“此事行除为之。今侥幸成功,然须秘密。若督府闻之,便有许多不妙。”金重道:“老师父诚金玉之论。此地不可久居,须速移入城,渐渐避开,方不被人看破。”王员外道:“有理,有理。”就要叫轿将翠翘抬去。王夫人道:“且慢,她一身道装,惹人猜疑。”因叫翠云将带来的衣服替她换了。翠翘推辞道:“女儿蒙觉缘道兄死里得生,今得见亲人一面,可谓万幸。但女儿流离颠沛,虽得苟全,却已是世外之人,只好伴师兄在此修行足矣,哪有颜面复临闺阃。”
觉缘道:“贤妹,你这话就说差了。你之扮道,不过从权,非我之比,怎伴得我了。况你情缘才续,洪福正长,快快不要违天。”王夫人道:“儿不须多说,你便立地成佛,我也不放你了。”翠翘道:“女儿随父母回去,岂不是好,但觉缘师兄恩义深重,如何舍得她去?”
金重与王观一齐说道:“这个不难,只消连觉缘师父同接回去,另造庵供养,有何不可?”翠翘道:“如此方好。”就要邀觉缘同去。觉缘道:“多谢金爷、王爷美意,但今日同去不得,恐惹是非,贫尼明日到尊寓来就是了。”翠翘讲明了,方欢欢喜喜换了衣服,随着父母弟妹一同进城。正是:
骨在西兮肉在东,谁知一旦忽相逢。
今宵胜把银缸照,忧恐相逢是梦中。
大家同到了寓所,金重与王观就吩咐家人整治酒筵,为一家贺喜。酒完,就在内堂团坐而饮。饮够多时,翠云因对父母说道:“女儿有一事禀上父母。”王员外道:“你有何事?只管说来。”翠云道:“女儿想此处乃半路之间,与在家不同。况金郎与兄弟又各有官守、文凭在身,不敢久留。又各有地方,东西异地,不能同往。有事须要早早料理,迟不得了。”王夫人道:“我儿你要料理何事?”翠云道:“女儿之配金郎,原为姐姐卖身行孝,不能践盟,故叫女儿续此姻缘。今幸姐姐死里逃生,则前盟固在,今不早践,更待何时?”
王员外与王夫人一齐大喜,说道:“我儿此论甚是有理,今即择吉成亲。”王观道:“途路之中,也不必选择。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为姐夫、姐姐合卺,岂不美哉!”王员外道:“有理,有理!”
金重听了,满心欢喜。因致谢道:“蒙岳父母大恩,贤妻、大舅高义,才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尽消,真人生之大快也。”翠翘听了忙说道:“旧盟虽有,但时移事迁,今非昔比,此话只好付之流水,再休题矣。”金重听了着急道:“贤妻此言大谬。所谓盟者,死生以之。今时事虽迁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虽有异,此情无变更。今幸盘根利器,苦尽甘来,正天地鬼神之不负贤妻也。贤妻转视为流水,此何意也?”
翠翘道:“非此之谓也。夫妻恩爱,谁不望受?但女子从人,必须贞节。回思妾之素志,若不愿侍箕帚于良人,安肯逾越相从,以自失此身哉。然而失身者,择婿也,虽失身而必不失节。苟合者,盖欲保全贞节。方之月满轮也,较之香正薰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无瑕也。始不为合卺之羞,为郎所贱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残矣,月缺矣,玉碎矣,香销矣,尚缅颜欲撩残鬓,而为新人以配君子,君虽垂怜,不以好丑弃捐,妾独不愧于心乎!为今日计,惟有长斋绣佛,慰父母之伤心耳。君子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实难从命。”
金重道:“贤夫人此言愈大谬矣。大凡女子之贞节,有以不失身为贞节者,亦有以辱身为贞节者,盖有常有变也。夫人之辱身,是遭变而行孝也,虽屈于污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谓花残而又发矣,月缺而又圆矣,玉遭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较之古今贞女,不敢多让。即以往事征之,徐德言之破镜未赏不合,范少伯之西子久矣载归。夫人今日又何嫌何疑?而忍视萧郎如陌路耶!”
王员外、王夫人俱道:“贤婿之言有理,翘儿推辞不得。”王观、翠云又皆苦劝,翠翘听了,沉吟半晌,方说道:“既金郎一片至诚,父母、弟妹又万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辞,则是昔日贞松且愿牵萝菟,今朝败柳反不许牵攀。不独旁人笑其矫情,即贱妾亦自哂其舛错矣。因细细思之,花烛之事,不敢有违,枕衾之荐,一一从命,以此完夫妻之宿愿可也。至于巫山云雨,妾已狼藉东西,若必作海棠新试,则是羞妾也,辱妾也,妾则谢以一死,决不从也。”金重大喜道:“既谐花烛,得共枕衾,予愿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员外与夫人听了,只认做女儿的门面话。因说道:“你二人只结了花烛,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余闺阃之私,听你们自去调停,我都不管。”因吩咐设立天地,重排花烛,铺下红毡,立逼他二人同拜。
金重看见,早立起身来站在红毡之上。翠云就搀扶翠翘。翠翘便不推调,也立起身来,将眼一揉道:“不信我王翠翘历尽艰辛,也有今日,莫非还是梦耶?”因与金重同拜天地。拜毕,大家拥入洞房,看他二人饮了合卺之卮,方才退出。翠翘犹扯住翠云不放。翠云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才合欢,又扯住妹子不放,岂以妹为妒妇耶?”翠翘方笑一笑,放了翠云出来。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银灯,再将翠翘细视,只见星眼朦胧,红蕖映脸,不啻烟笼芍药,雨润桃花,宛然如昔。因为轻松绣带,悄解罗襦,相偎相倚,携入鸳帏。还指望抚摩到情浓之际,渐作贪想。谁知翠翘恩则如胶,爱则如膝,情则如冰。只言及交欢,便正色拒绝道:“妾此身残败,应死久矣。以郎爱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从。若不及于亵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颜面以对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则是出妾之丑也,则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诚于草露,再不敢复调脂腻粉,以待巾栉矣。妾言尽于此,乞郎怜而保全之,则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励名节,诚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闺阁之私,犹有甚于此者?何夫人偏于至私者,而转立至公之论?”翠翘道:“至私者虽妻夫,而你知我知;则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者,非为他人,即为郎也,即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稳之,不独妾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爱,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则白璧虽碎而犹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贞,惟此一线。倘郎必并此一线而污灭之,是郎非爱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于郎哉!倘曰欢无所寄,嗣无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为有无哉!”
金重听了,不胜惊讶道:“原来夫人非女子也,竟是圣贤豪杰中人。我金重一双明眼,自以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尽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妇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儿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翠翘听了,忙坐起身来,重穿上衣服,向金重深深下拜道:“谢知己矣。”金重急披衣跳下床来,抱住道:“夫人何郑重如此?”二人讲得投机,又唤侍儿再烧银烛,重倒金樽,相偎而饮。正是:
并头便道合欢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两人亲折证,谁知恩爱有如斯。
二人欢饮入情,金重因说道:“记与夫人相见时,胡琴一曲,至今余音在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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