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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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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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声说:〃和谁打了?〃夏末笑笑,却不答。耿师傅放下扳手拉下脸来,〃告诉我,我去找他!〃夏末扬了扬手里的钱,高声说:〃我赢了。〃

夏末推开门,小铃铛正跪在小苏的床沿折纸飞机。她听不见开门声,折得正认真。小铃

铛的纸飞机在小苏的床上排了整整一排。小铃铛抬起头来,看见小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门,眼眶里突然飘了一层泪,一点一点变厚。小铃铛回过头,夏末握着钱倚在门槛上和小苏默然对视。小铃铛站起身从夏末的身边悄悄退出去,看见爸爸用很猛的动作向她招手。

夏末走到小苏身边,只打量片刻,两个人就无声地吻了。这是一个伤心的吻,疲惫而又悠长。小苏的指头在夏末的后背上盲目爬动,像找不到地方结茧的秋蚕。小苏贴紧夏末,夏末感到到她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她的乳房失去了韧性与弹力,绵绵软软在他的胸前往后退。夏末闻到小苏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奶腥。这股气味萦绕在九月黄昏,使夕阳的缤纷越发妖艳,越发无助。夏末被这股奶腥笼罩了,他轻声呼唤小苏的名字。自尊在病态汹涌。夏末跪在床上,抱紧小苏,小苏仰起来张大了嘴巴,吃力地大口喘息。两列火车正在窗下交叉,车轮声纷乱了,它们交叉的过程中大地疾速颤动。火车失之交臂,它们朝各自的方向呼啸而去,声音往两边的远方消逝,在人类的听觉中拉开了世界的无垠空间。黄昏在铁轨的反光中降临了,铁轨静卧在城市边缘,铁轨同样静卧在生活边缘。这个世界上只有它们了解世界的来龙去脉。但它们不语,恪守金属品格。

小苏在这段无聊的日子中和哑女小铃铛成了朋友。小苏从阿娟那里学来了两个手语单词:你好。再见。把食指指出去:你;竖起大拇指:好;摆摆手:再见。小苏决定教会小铃铛〃说〃出这两个词:你好。再见。

但小铃铛拒绝任何发音。她只是笑。小苏给小铃铛洗过手,拿了一张小凳坐在阳台上。小铃铛站在她的两腿之间,小苏把小铃铛的左手中指塞进自己的口腔,摆在自己的舌尖上,让她的另一只巴掌捂在自己的腹部。小苏说:〃你好。〃小苏说:〃再见。〃小苏反复说这两个词,示范了一遍又一遍。小苏企图让她的手摸出一样东西,让她的手感建立起气息与舌位相对于发音的关系。

你好。再见。小铃铛望着小苏的嘴唇,跃跃欲试。她的黑眼睛不停地打量四周,对自己的跃跃欲试又防范又好奇。

阿娟的产期提前了四天。大约是在凌晨两点,阿娟的叫声在夜里睁开了绿眼。她的叫声听上去不像人了。女人在生孩子的过程中其实就是母兽。夏末和小苏一起被惊醒了。小苏说:〃要不你去一下。〃夏末的眼睛一直没睁开,他连续失眠了好几夜,今天刚刚睡进去。夏末闭着眼睛说:〃我就去。〃小苏用脚尖捅了捅,说:〃你快点呀,什么时候,这么面。〃夏末下了床,摸到裤子,套上去,提拉锁的时候夏末睁开眼睛,眼里像揉了一把沙。

门已经开了,阿娟正被耿师傅架住往外挪。耿师傅急了,一时想不起夏末的姓名,满嘴满牙地〃画家〃。阿娟的身体比预料的还要沉。她的胳膊被架住了,两只手却扶住腹部。阿娟挪出门槛之后换了一个叫法,她扶住腹部直着眼睛尖声叫道:〃儿——儿——〃

阿娟的儿和他的父亲一样性急。阿娟躺在产床上不出一个小时,他自己就走出来了。他走完这个过程只用了十六分钟。他拒绝了医疗手段,甚至拒绝了医生与护士的帮助,带着一身胎脂和血水一个人慢悠悠走出了母体。他的样子只比夏末钻出红色夏利车少了一条足球裤。小护士兴奋地说:〃怎么这么顺?怎么回事?这么顺!〃老护士一手托住小东西的头,一手托住他的腰,很不在乎地说:〃那时候我们不都那么顺!现在的女人,孩子都不会生了!〃

小护士给耿师傅送去了他儿子的消息。当父亲的在这种时候少不了一些忘我举动。说不出话或大泪滂沱都是常有的。但耿师傅让小护士吃了一大惊。他让小护士一连说了三遍〃儿子〃。耿师傅听完护士的话再不吱声了,他跪在了水磨石地面上,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拳头,仰着头,大声喊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小苏终于见到小铃铛的坏脾气了。小铃铛一早醒来就没有见到家人,往常可不是这样的。经常小铃铛一觉醒来首先是拍床,这是一个仪式。拍床之后过来的肯定是爸爸,爸爸给她穿衣,然后她坐在床边,爸爸再给她套鞋。洗漱和早饭都是妈妈操办的。这一切都完成了,小铃铛的一天才算开始。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成了程式,成了爱与被爱的共同组合。小铃铛一生下来就是哑巴,负疚也就成了父爱与母爱的中心。小铃铛成了他们的伤心话题,耿师傅一次又一次对人说:〃恨不得替她活了这辈子。〃除了活着,他们替小铃铛做了一切。

小铃铛醒觉后拍过床,她没有见到父亲,甚至没有见到母亲。小铃铛光着脚站在门前,火车在她的面前摇摇晃晃,来来去去。他们今天竟敢不爱她了!她一定要等回她的爸爸,一定要等回她的妈妈。她一定要等到他们拿着冷狗来认错才肯张口吃饭的。哼!

耿师傅中午从医院带来六个字。他在窗口对夏末小苏大声叫道:〃儿子,儿子,儿子!〃夏末和小苏一起走到窗口来恭喜。耿师傅高兴得没样子了,笑得一脸是牙齿。谁也没有料到小铃铛在这样的时候咬了出来。她像一条狗,扑上来伴随了很古怪的叫声。小铃铛的叫声很古怪,一口就咬住了耿师傅的裤管,拉得老长,像一只弓。耿师傅把小铃铛抱起来,不停地说:〃你有弟弟啦,你可是有弟弟啦!〃小铃铛的两只手在耿师傅的脸上不停地抽打,满嘴大呼小叫。耿师傅笑着侧过脸,对夏末说:〃现在的孩子,不成人了。〃

耿师傅把小铃铛抱回床上去,然后躲在门口。父女两个重新上演今天的开始仪式。小铃铛拍过床,耿师傅慌忙从门后头冲出来,跑上去把小铃铛亲了又亲。耿师傅抱起女儿,给她换上衣服,轻轻拍拍小铃铛的屁股,说:〃小乖乖,明天可不许这样了,你有弟弟了;小乖乖,明天开始再也不能这样了。〃

小苏听着隔壁的动静,说:〃小东西还真是有脾气。〃夏末点了根烟,不以为然地说:〃都这样,现在的孩子全都这样,我们的要生下来也这样。〃

小苏用指头挖挖耳朵,笑着若有所思地说:〃都这样了。〃

(七)

电梯停靠在二十七楼。停靠时小苏一阵眩晕。这是身体没有复原的征候。小苏在电梯的镜子里打量过自己,浑身上下都有点松。小苏出门之前花两个小时精心修饰过自己,色彩的配备都动用了夏末。小苏尽量使自己充满弹性,举手投足处处见得青草气息。但她的目光不景气,收不紧,显得绵软无力,所到之处休休闲闲。

小苏的包里塞了前天的晚报。走进底楼的大厅时她的自信心其实就跑掉了。小苏挺了挺

胸,感觉上不到位。电梯把小苏送到二十七楼,地毯是米色的,来来去去都是一些漂亮姑娘。小苏猜得出她们都是来和自己抢饭碗的敌人。小苏在二十七楼的过道里向右走到尽头,拐了个弯,一眼就看见晚报广告上的门牌号码。小苏望着这排镏金的四位数,胸口一阵跳。小苏敲开门,迎上来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小姐说:〃应聘吗?〃小苏点过头。小姐伸出左手指向墙边的沙发,她的微笑和举手投足都是礼仪,像印刷体铅字,规整、文雅,夹了点权威。小苏在入座之前看一眼窗外。城市在脚底下。城市被俯视时越发体现出浓郁的都市气质。这种气质使每一位靠近它的人备感孤寂。

汪老板坐在很大的酱色办公桌后头,看上去不满四十岁,一脸平静的傲。他的头发和白衣袖给小苏印象极深,是一个考究起来无微不至的男人。这种考究不是临时修饰的,看得出是日常状态。小苏坚信再往前走两步会闻到男士香水的气味的。

小苏回答了十几个问题。都是预料之中的提问,小苏尚未复原的身体在这个紧要关头慢慢地累下去,持不住,目光像暮色那样苍茫了。小苏注意到汪老板已经不再问她什么,只是望着她。他把玩着黑杆圆珠笔,后来说:〃你不适合这份工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苏没有立即转身。脑子里只是空,只是伤心与不甘。再让她歇四五天她小苏完全可以争取到这份工作的,但小苏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就把失望和希望全放在眼睛里头,和暮色一起冲着汪老板苍茫过去。

〃我每天在五点半至六点半之间下班,〃汪老板很慢地说,〃我很希望回家的时候家像个家。我一直想找一个钟点工,就一小时。〃

〃我受过高等教育,英语六级,能熟练地……〃

〃你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个价格问题。〃

〃你有老婆孩子吗?〃

〃你应当说妻子和孩子。〃

〃你有妻子和孩子吗?〃

〃有。〃

汪老板的居室相当大,花了大价钱修饰过的那种,有一种豪华却又简洁的局面,是单身男人的居住风格。客厅里有几张特大的真皮沙发,黑色笼罩了百叶窗的明暗分布。屋里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看不出有人开饭的迹象。这样的屋子住一百年也不需要拾掇的。小苏有些紧张地问:〃我花一个小时在这儿做什么?〃汪老板背着身子说:〃你可以看看晚报。〃小苏说:〃你说过你有妻子孩子的。〃汪老板站在百叶窗前,神情冷漠,手里拨弄一片窗叶,望着窗外的天。汪老板说:〃我结过三次婚。〃小苏极不放心地望着汪老板,他的眉毛很淡,又细又软。这个发现得益于窗外的黄昏光线。小苏的印象中这样的眉毛通常属于那一种男人:孤寂,多疑,忧郁,满脑子云山雾罩。〃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小苏说。汪老板不说话,他坐进沙发里头,两只手捂在脸上,只留了额头和两只眼。汪老板说:〃我只要你在这儿。〃汪老板抹了一把脸慢悠悠地说:〃我希望每天回家时家里有个人。我可以按广告上的价格给你工钱。〃这是一个好价钱,小苏没有勇气拒绝这个价。〃我安全吗?〃小苏问。汪老板的眼睛无力地望着小苏,好半天才说:〃我是你们系'文革'之后的第一个博士。〃小苏疲惫地笑起来,开心地说:〃我们是老校友?〃汪老板没有表情地说:〃我只是你老板。〃小苏爬上二楼,迎面开过来一列火车。小苏用一只手扶住墙,大口喘息。小苏望着火车,在某一个瞬间她又一次产生了错觉。小苏觉得站在这里喘息的不是自己,而是阿娟。自己正腆着大肚从车站卖肉包子回来。生活这东西有意思,你游移在所有的日子里,而本质部分时常会选择某一个错觉,描画出生活的真实状态。小苏其实真的就是阿娟。少女有千万种,而女人历来就只有一个。

小苏进门时夏末回过头来仔细研究她。夏末走到小苏的对面,拥住她,让她的乳峰顶着自己的胸。夏末用眼睛问她:你成功了?小苏点了点头。夏末用眼睛继续问:真的。小苏开口了,小苏把下巴搁在夏末的肩上,说:〃明天就上班了。〃夏末抱起小苏,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夏末大声说:〃我早就说过,这世界将来是女性的,女将出马,杀遍天下!〃小苏被夏末转得头晕,一屁股坐到床上。夏末说:〃让你做什么?〃小苏没有立即开口,却把手捂在了额前。小苏说:〃广告上不是都说了,起草文件,信函往来。〃小苏做了个打字的手势,笑着说:〃一年下来我起码是个作家。〃夏末仰在床上,两只胳膊叉得很开,像只蜻蜓。夏末叹了口气,说:〃你再找不到工作,我都准备去卖淫了。〃小苏拿眼睛骂他,说:〃这年头找工作难什么?只是不容易合自己的意罢了。〃夏末摸着小苏的臀部,问:〃你呢,这工作合不合你的意?〃小苏说:〃怎么不合我的意,过两年我就是白领丽人了。〃夏末懒懒地说:〃过两年我都是大画家了,白领丽人算个屁!——庆贺一下,我去买盐水鸭!〃

小铃铛从门缝里挤进来,只露了一张脸。小铃铛的脸上有一层茫然寂寞,是那种对某种突发事件猝不及防的茫然寂寞。小苏半躺在床上,无力地招招手。小铃铛走到小苏面前,内心积了许多疑问,想说话,只动了两下嘴唇,就安静了。小苏的手抚在小铃铛的腮上,知道她的心思。小苏说:〃我教你说话,好不好?〃小铃铛望着小苏的嘴唇,它们无序而又无意义地乱动。小苏要过小铃铛的手,摁在腹部,说:〃说话,好不好?〃小苏把下巴伸出来,字头字尾都咬得结实,打着手势说:〃你——好。〃小铃铛毫无表情地望着小苏,对这两个字似乎没兴趣。小苏说:〃那我们说'再见'?〃小苏张大了嘴巴,大声说:〃再——见。〃

小铃铛唇部的蠕动表明了她的说话欲望。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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