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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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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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旺爷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饭之后。尽管家里只有爷孙两个,爷爷每天还要做三顿饭,每顿饭都要亲手给旺旺喂下去。那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和昔日一样锃亮,看不出磨损与锈蚀。爷爷上了岁数,牙掉了,那根老舌头也就没人管了,越发无法无天,唠叨起来没完。往旺旺的嘴里喂一口就要唠叨一句,〃张开嘴吃,闭上嘴嚼,吃完了上床睡大觉。〃〃一口蛋,一口肉,长大了挣钱不发愁。〃诸如此类,都是他自编的顺口溜。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调羹从右边喂过来他让到左边去,从左来了又让到右边去。爷爷说:〃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将来怎么挣钞票?〃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边。惠嫂家的铺子里有许多食品。爷爷问:〃想要什么?〃旺旺不开口。爷爷说:〃克力架?〃爷爷说:〃德芙巧克力?〃爷爷说:〃亲亲八宝粥?〃旺旺不开口,亲亲八宝粥旁边是澳洲的全脂粉,爷爷说:〃想吃奶?〃旺旺回过头,泪汪汪地正视爷爷。爷爷知道孙子想吃奶,到对门去买了一袋,用水冲了,端到旺旺的面前来。说:〃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锈钢调羹,吐在了地上,顺手便把那只不锈钢碗也打翻了。不锈钢在石头地面活蹦乱跳,发出冰凉的金属声响。爷爷向旺旺的腮边伸出巴掌,大声说:〃捡起来!〃旺旺不动,像一块咸鱼,翻着一双白眼。爷爷把巴掌举高了,说:〃捡不捡?〃又高了,说:〃捡不捡?〃爷爷的巴掌举得越高,离旺旺也就越远。爷爷放下巴掌,说:〃小祖宗,捡呀!〃

是爷爷自己把不锈钢餐具捡起来了。爷爷说:〃你怎么能扔这个?你就是这个喂大的,这可是你的奶水,你还扔不扔?啊?扔不扔?——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你看我不告诉你爸妈!〃

按照生活常规,晚饭过后,旺旺爷到南门屋檐下的石码头上洗碗。隔壁的刘三爷在洗衣裳。刘三爷一见到旺旺爷便笑,笑得很鬼。刘三爷说:〃旺爷,你家旺旺吃人家惠嫂豆腐,你教的吧?〃旺旺爷听不明白,但从刘三爷的皱纹里看到了七拐八弯的东西。刘三爷瞟他一眼,小声说:〃你孙子下午把惠嫂的nǎi子啃了,出血啦!〃

旺旺爷明白过来脑子里就轰隆一声。可了不得了。这还了得?旺旺爷转过身就操起扫帚,倒过来握在手上,揪起旺旺冲着屁股就是三四下,小东西没有哭,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他的泪无声无息,有一种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伤。这种哭法让人心软,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旺旺爷丢了扫帚,厉声诘问说:〃谁教你的?是哪一个畜生教你的?〃旺旺不语。旺旺低下头泪珠又一大颗一大颗往下丢。旺旺爷长叹一口气,说:〃反正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

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亲。旺旺总有些生分,好多举动一下子不太做得出。这样一来旺旺被妈妈搂着就有些受罪的样子,被妈妈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有些疼。有些别扭。有些需要拒绝和挣扎的地方。后来爸爸妈妈就会取出许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与电视广告几乎同步的好东西,花花绿绿一大堆,旺旺这时候就会幸福,愣头愣脑地把肚子吃坏掉。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喜欢他们的声音,气味。一喜欢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赖过去,但每一次他刚刚依赖过去他们就突然消失了。旺旺总是扑空,总是落不到实处。这种坏感觉旺旺还没有学会用一句完整的话把它们说出来。旺旺就不说。初五的清早他们肯定要走的。旺旺在初四的晚上往往睡得很迟,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来了,爸爸的大拖挂就泊在镇东的阔大水面上。他们放下一条小舢板沿着夹河一直划到自家的屋檐底下。走的时候当然也是这样,从窗棂上解下绳子,沿夹河划到东头,然后,拖挂的粗重汽笛吼叫两声,他们的拖挂就远去了。他们走远了太阳就会升起来。旺旺赶来的时候天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水。太阳离开水面的时候总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状。然后太阳就升高了,苍茫的水面成了金子与银子铺成的路。

哺乳期的女人(三)

毕飞宇

由于旺旺的意外袭击,惠嫂的喂奶自然变得小心些了。惠嫂总是躲在柜台的后面,再解开上衣上的第二个钮扣。但是接下来的两天惠嫂没有看见旺旺。原来天天在眼皮底下,不太留意,现在看不见,反倒格外惹眼了。惠嫂中午见到旺旺爷,顺嘴说:〃旺爷,怎么没见旺旺了?〃旺旺的爷爷这几天一直羞于碰上惠嫂,就像刘三爷说的那样,要是惠嫂也以为旺旺那样是爷爷教的,那可要羞死一张老脸了。旺旺的爷还是让惠嫂堵住了,一双老眼也不敢看她。旺旺爷顺着嘴说:〃在医院里头打吊针呢。〃惠嫂说:〃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去打吊针了?〃旺旺

爷说:〃发高烧,退不下去。〃惠嫂说:〃你吓唬孩子了吧?〃旺旺爷十分愧疚地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去,有些责怪,说:〃旺爷你说什么嘛?七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旺旺爷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说:〃没有伤着我的,就破了一点皮,都好了。〃这么一说旺旺爷又低下头去了,红着脸说:〃我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那些,从来没有。都是现在的电视教坏了。〃惠嫂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难受,说话的口气也重了:〃旺爷你都说了什么嘛?〃

旺旺出院后人瘦下去一圈。眼睛大了,眼皮也双了。嘎样子少了一些,都有点文静了。惠嫂说:〃旺旺都病得好看了。〃旺旺回家后再也不坐石门槛了,惠嫂猜得出是旺爷定下的新规矩,然而惠嫂知道旺旺躲在门缝的背后看自己喂奶,他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旺爷不让旺旺和惠嫂有任何靠近,这让惠嫂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旺旺因此而越发鬼祟,越发像幽灵一样无声游荡了。惠嫂有一回抱着孩子给旺旺送几块水果糖过来,惠嫂替他的儿子奶声奶气地说:〃旺旺哥呢?我们请旺旺哥吃糖糖。〃旺旺一见到惠嫂便藏到楼梯的背后去了。爷爷把惠嫂拦住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被拦在门外,脸上有些挂不住,都忘了学儿子说话了,说:〃就几块糖嘛。〃旺爷虎着脸说:〃不能这样没规矩。〃惠嫂临走前回头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让所有当妈妈的女人看了都心酸,惠嫂说:〃旺旺,过来。〃爷爷说:〃旺旺!〃惠嫂说:〃旺爷你这是干什么嘛!〃但旺旺在偷看,这个无声的秘密只有旺旺和惠嫂两个人明白。这样下去旺旺会疯掉的,要不就是惠嫂疯掉。许多中午的阳光下面狭长的石巷两边悄然存放着这样的秘密。瘦长的阳光带横在青石路面上,这边是阴凉,那边也是阴凉。阳光显得有些过分了,把傍山依水的断桥镇十分锐利地劈成了两半,一边傍山,一边依水。一边忧伤,另一边还是忧伤。

旺爷在午睡的时候也会打呼噜的。旺爷刚打上呼噜旺旺就逃到楼下来了。趴在木板上打量对面,旺旺就是在这天让惠嫂抓住的。惠嫂抓住他的腕弯,旺旺的脸给吓得脱去了颜色。惠嫂悄声说:〃别怕,跟我过来。〃旺旺被惠嫂拖到杂货铺的后院。后院外面就是山坡,金色的阳光正照在坡面上,坡面是大片大片的绿,又茂盛又肥沃,油油的全是太阳的绿色反光。旺旺喘着粗气,有些怕,被那阵奶香裹住了。惠嫂蹲下身子,撩起上衣,巨大浑圆的乳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旺旺的面前。旺旺被那股气味弄得心碎,那是气味的母亲,气味的至高无上。惠嫂摸着旺旺的头,轻声说:〃吃吧,吃。〃旺旺不敢动。那只让他牵魂的母亲和他近在咫尺,就在鼻尖底下,伸手可及。旺旺抬起头来,一抬头就汪了满眼泪,脸上又羞愧又惶恐。惠嫂说:〃是我,你吃我,吃——别咬,衔住了,慢慢吸。〃旺旺把头靠过来,两只小手慢慢抬起来了,抱向了惠嫂的右乳。但旺旺的双手在最后的关头却停住了。旺旺万分委屈地说:〃我不。〃

惠嫂说:〃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旺旺流出泪,他的泪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种烁人的模样。旺旺盯住惠嫂的乳房拖着哭腔说:〃我不。不是我妈妈!〃旺旺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回头就跑掉了。惠嫂拽下上衣,跟出去,大声喊道:〃旺旺,旺旺……〃旺旺逃回家,反闩上门。整个过程在幽静的正午显得惊天动地。惠嫂的声音几乎也成了哭腔。她的手拍在门上,失声喊道:〃旺旺!〃

旺旺的家里没有声音。过了一刻旺爷的鼾声就中止了。响起了急促的下楼声。再过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是一把尺子抽在肉上的闷响,惠嫂站在原处,伤心地喊:〃旺爷,旺爷!〃

又围过来许多人。人们看见惠嫂拍门的样子就知道旺旺这小东西又〃出事〃了。有人沉重地说:〃这小东西,好不了啦。〃

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

好的故事

好的故事

事出有因

溟池不过是一汪死水,篮球场那么大,岸也不规则,叫溟池还是一九九四年的事。往年的池水一到夏天就臭,许多杂物在里头漂浮,水也成了浅绿色。学校好几次下决心把这里〃动一动〃,一预算事情就放下来了。工会的申主席早就说了,〃动〃过之后再种上荷花,可以恢复到校史上记录的旧样子。那时候溟池有过一个很风雅的名字,叫荷塘。荷塘时期的学校可不是现在的幼儿师范,而是民国年间声名赫赫的〃省二师〃,即省立第二师范学校。那时候溟池里头长满了荷花,一到夏天莲叶就无穷碧,荷花就别样红,是畅谈革命、憧憬社会主义的

上好背景,要不怎么会有〃荷塘〃这样的好名字。工会的申主席一直缅怀旧时的红红绿绿,他始终想把溟池的重建也弄出〃师范性〃,使溟池洋溢出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古朴风韵来。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晴。东南风三到四级。最低温度十一度。最高温度二十六度。春光明媚,溟池的小桑树底下凭空出现了一只避孕套。发现这只避孕套的是一位男同学,他立住脚,拽了拽身边另一位男同学的衣袖,用下巴指给他看。两个人便站住了,默不作声地看。这种不动声色的凝视具有极大的号召力,又过来几个同学,三三两两,几秒钟的工夫就是一大片了,幼儿师范学校里一下子就炸开了,春雷一声震天响。

五分钟过后教导主任赶到现场。双手扒开一道人缝,挤到了桑树底下。在两只易拉罐一堆瓜籽壳和几张卫生纸团旁边,避孕套皱巴巴的,很蔫,散发出沧桑劳累的气息,像刚刚挨了记过处分。教导主任总算处乱不惊,转过身来向半空伸出了两只巴掌,大声说:〃散了,散了。〃同学们就散了。学校从这一刻起笼罩了一层病态宁静,金童玉女们的眼里闪烁出异样光芒,又惊恐又兴奋。

当天下午开来了两辆奥迪车,锃亮漆黑。车子停在行政楼的旁边,钻出来一批领导,领导们神色严峻,每一张脸都忧心忡忡。办公室主任迎上去,很悲痛的样子,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眨巴眼睛,然后欠着身子做出许多手势,表示〃请〃或〃这边来〃。

同学们远远地看见领导在水坑四周信步巡视。穿夹克衫的矮胖领导是一位主要领导,依照人群与他的距离可以判断出来。矮胖领导的夹克衫没有系扣子,两只手背在腰后,两襟的下摆全鼓出来了,矮胖领导看了一圈,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都跟着他跑。矮胖领导后来立住脚,回过头来,很严肃地说:〃没有嘛。〃办公室主任立即跨上去,汇报说:〃处理了。我亲自处理了。〃办公室主任觉得说〃亲自〃有点不妥,马上就重说了一遍,把〃亲自〃换成了〃亲手〃。领导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好。〃

现场办公会就是在池边的路面上召开的,领导说,这一次一定要动。再不动就动班子。领导强调说,对某些具体的事情,大家就不要再纠缠了,没有好处。对已经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对下面的工作,只准细,不许粗。领导用食指点着水坑批示说,一定要把这里,建设成精神文明的窗口。领导放松了语气,拿目光找校长,指示说,预算一下,拟个报告来。在场的领导和被领导都鼓了掌。

特事特办,说动说动。四十八个小时过后电动水泵把水坑里的臭水抽干了。干底后学校里又闹了一点小轰动,谁也料不到臭坑里居然有鱼。老师和同学们都说〃没想到〃。大家在一块抓鱼,又有说又有笑,〃某些具体的事情〃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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