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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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文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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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面大有进步,但是对于同类的残酷,并未变得精致文雅。譬如特务机关逼取口供,集中营惩诫俘虏,都保持野蛮人粗朴有效的古风。就把中国为例,在非刑拷打里,你就看得到古为今用的国粹,鼻孔里灌水呀,火烙夹肢窝呀,拶指头呀,以及其他‘本位文化’的遗产。所以地狱原有的刑具,并非过时的古董,也搬到人间世去运用了。这里是‘中国地产公司’,鄙人承乏司长。” 
作者正后悔自己的大礼行得冤枉,听见胡子最后一句话,又发生兴趣,想我有天才,他弄地产,这倒是天造地设的妙对。就问道:“地皮当然值钱啦,可是这儿是地心,会有人来交易么?想来是地皮给贪官污吏刮光了,所以你们这种无孔不入的商人,随着战时掘地洞躲空袭的趋势,钻到地底下来发利市了。” 
那司长不动声色说:“照你那么说,‘中国地产公司’是要把中国出卖给人了。主顾当然不少,可是谁出得起这无价之宝的代价呢?假使我是地道的商人,我咬定要实实在在的利益,一不做亏本生意,二不收空头支票。所以,中国这笔买卖决不会跟任何人成交,也决不会象愚蠢的政治家把中国零售和批发。你完全误解了我们的名称的意义。我们是专管中国地界里生产小孩子的机关。地狱虽然迁往人间,人总要去世的,灵魂投胎转世,六道轮回该有人来管呀。一切中国地面上生育的人和动物都归我们这儿分派。” 
“为什么叫‘公司’呢?” 
“这‘司’字是传统称呼,阴间不是原有‘赏善司’‘罚恶司’么?所以鄙人的衔头是司长,不是经理。‘公’字呢,那无非表示本机关办事的公平、公正,决不纳贿舞弊,冤屈好人错投了胎。我这一部又浓又黑的胡子就是本司办事精神的象征。” 
“我明白这是双关,”作者自作聪明说,“有胡子的是老公公,因此司长的美髯可算是大公无私的表现。” 
“先生敏锐的心思又转错弯了!这是你们文人的通病吧?号称‘老公公’的不必要有胡子,从前的太监不就叫‘老公公’么?先生总知道西洋大法官的标识,是头上戴的白假发。人世间风行的那些讲中国文明而向外国销行的名著,先生想也看过些。咱们国家、人民、风俗、心理不是据说都和西洋相反么?咱们是东方民族,他们偏要算西方民族;咱们是中国人,他们老做外国人;咱们招手,手指向下,他们招手,硬把手指朝上;咱们敬礼时屈膝,他们行敬礼反而举手;他们男人在结婚前向女人下跪求爱,咱们男人在结婚后怕老婆罚跪;一切的一切,你瞧多别扭!以此类推,咱们爱面子,他们就不要脸;咱们死了人穿白,他们死了人带黑;他们的公正官吏头戴白假发,我们这里主持公道的人下巴该培养天然的黑胡子。这样我们才不破坏那些比较东西文明的学者们归纳出来的规律,也表示除掉这把胡了的颜色永远是漫漫长夜,此外天下就没有‘不白’的冤枉事!” 
司长胡子飘扬,讲得十分有劲,须缝里溅出口沫。我们的作者边听边打主意。公正的人最讨厌,最不讲情面,要是听他安排,怕到不了美国,早溜一步为妙。他起身含笑告辞:“今天兄弟不小心,书架塌下来带累贵处,又妨害了先生的公事,真是抱歉得一言难尽。不过,借此认识了先生,听到许多高论,这也是意外奇缘,哈哈。兄弟将来写回忆录,一定把贵司大大表扬一下。兄弟不再耽搁了,请吩咐贵下人把掉下来的拙作搬进来。我想挑一两种签字送给先生,一来留个纪念,二来有鄙人签名的书,收藏家都会出重价抢买,就算赔偿贵处房屋的修理费。” 
“那不消费心。可是先生既来,不能随便去。”司长说时,捋着胡子,安坐不动。 
“为什么不能?”作者怒冲冲地质问。“你手下人敢拦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天才?我并非有意跟你们捣乱,我这一次的堕落完全是意外的、偶然的。” 
“天下就没有偶然,那不过是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必然。阳世间人死后都到我们这儿来,各有各的来法。可是,这不同的来法根据一条不偏不颇的定律:‘作法自毙,请君入瓮。’一辈子干什么事,临死就在那事上出个岔子,叫他投到。你是作者,所以你的书压破了地,你跟随它们下来。今天早晨,有位设计卫生设备的工程师的灵魂,你猜他怎么来的?他掉在抽水马桶里,给什么莽撞人直抽下来!我这屋顶常常或破或漏,我自己有时给打痛了头,有时淋了一身脏水。不过,为公家办事,吃苦是应该的。” 
“那么,你想派我做什么呢? 
“这个,我还在考虑。你生前消耗了大量墨水,照例我该派你来世做乌贼鱼,吐墨水。可是你又糟塌了不少的纸,你该投胎变羊,供给羊皮纸的原料。你当然也在写作生活里用退了无数笔锋,这样,我得派你做兔子、耗子或者还是羊。然而你是新作家,毛笔在你手里好象外国人手里的中国筷子。你常用的是钢笔尖和自来水笔的白金笔头,我不知道什么生物身上出这两种金属。万不得已,只能叫你转世做个大官,他心肠里和脸皮上也许可以刮下些钢铁。白金呢,好在白金丝发、蓝宝石眼睛的女人是现成的典型人物。最后,按照你藏头露尾、用好几个笔名投稿的习惯,你该来生做个累犯盗案遭通缉的积贼。非得常常改姓换名不可。不过,你只有一条命,总不成一身又是女人,又是男子,又是墨鱼,又是白兔子呀!所以——喂,你走不了!门外有人在等着你,跟你算账。” 
我们的作者听那胡子愈说愈不象话,正要拉开门直向外跑,又停下来回头冷笑道:“什么!跟我算账!哈哈!司长先生,你笑我不知道‘最近世界大势’,那句话让我原璧奉还。你以为现代的天才还是潦倒寒酸不善理财的梦想者,一头长发、一屁股债么?你还中着浪漫主义的余毒,全没有认识现实生活呢!我们不是笨人,了解经济在生活里的重要,还怕自己不够精明,所以雇用了经纪人和律师来保障我们的利益。大宗的版税和稿费,我们拿来合股做买卖。当然有许多文化人是名副其实的斯文叫化,我可是例外哪!我临死的时候,就有几个剧本的上演税没收到,几本小说的版税没领,几千股股票没有脱手,一家公司的本期利息没领出。只有我向人家讨债,那有人和我算未清的账目!你这话想哄谁?” 
“先生善于抓住现实——我的意思是抓住现款和实利,那不消说。门外那些人也并非来算银钱的账,他们向我告你的状。” 
“告我什么?大不了是诽谤、抄袭,或是伤害风化。文人吃官司不外这三种缘故。”——作者深知道,文人不上公堂对簿,不遭看管逮捕,好比时髦女人没有给离婚案子牵涉出庭,名儿不会响的。 
“告你谋财害命。”这后面四个字说得好象在钢铁模型里铸出来的。 
作者吓呆了。过去几十年的生活,瞬息间在心上纤悉不遗地瞥过,全没有那一会事。只有一时期作品里曾经宣传革命,也许少年人傻气,经不起煽动,牺牲了头颅和热血。这上面难保不造孽。那时候,自己想保人寿险,太太要生孩子,都非钱不行呀!为自己的寿命跟老婆儿子的生命起见,间接地把作品害了人的性命,那也不算什么。何况那许多志壮气盛的孩子视死如归,决不会后悔,向自己倒搬账。他胆子又壮起来,“哼”了一声,拉开办公室门,身子还没全出去,只听中面叫喊:“还我命来!” 
院子里挤满了人,直溢出大门以外。穿制服的仆役在走廊的阶石上拦住这群人,不许他们冲进办公室来。胡子拍作者的肩说:“事已如此,你总得和他们对个是非了。”两人在办公室门前站住。那群人望见作者,伸着双手想涌上来,不住地喊:“还我命来!”人虽然那么多,声音却有气无力,又单薄又软弱,各自一丝一缕,没有足够的粘性和重量来合成雄浑的呐喊。作者定睛细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富的贫的,各色人都全。每人害大病似的,无精打彩,身子不结实,虚飘飘地不能在地上投一个轮廓鲜明的影子。他们向自己伸出的手,都微颤着,仿佛悲愤时强自抑制的声音。这种人有什么可怕!他们中间有缠小脚的老婆婆,有三五岁的小孩子,有一团邪气(虽然这气象泄了)女人,决不会是受他影响而革命的烈士。除非——除非他们的命被志士们革掉了,所以追究到他身上。他们压根儿该死,有什么可怕!作者雄赳赳上前一步,咳声干嗽,清一清嗓子,说:“别吵呀!你们认错了人罢!我一个都不认得你们,一个都不认得。” 
“我们认得你!” 
“那当然,自己全不知道的人却知道自己,这就是名气。你们认识我,有什么用?问题是,我不认识你们呀。” 
“你不认识我们!你别装假!我们是你小说和戏曲里的人物,你该记得罢?”说着,大家挨近来,伸长脖子,仰着脸,叫他认,七嘴八舌:“我是你杰作《相思》的女主角!”“我是你名著《绿宝石屑》里的乡下人!”“我是你大作《夏夜梦》里的少奶奶!”“我是你奇书《落水》里的老婆婆!”“我是你剧本《强盗》里的大家闺秀!”“我是你小说《左拥右抱》里的知识分子!”“我是你中篇《红楼梦魇》里乡绅家的大少爷!” 
作者恍然大悟说:“那末咱们是自己人呀,你们今天是认亲人来了!” 
“我们向你来要命。你在书里写得我们又呆又死,生气全无;一言一动,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泼泼的人物。你写了我们,没给我们生命,所以你该偿命。” 
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抢先说:“你记得我么?只有我的打扮,也许还多少表示我是你书里什么样的角色。你要写我是个狠心美貌的女人,颠倒、毁灭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可是你笔下写出来的是什么?既不是象人的女人,又不是象女人的人,没有可能的性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譬如你说我有‘水淋淋的眼睛’,又说我有‘锐利得能透视灵魂的目光’,吓!真亏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我的眼睛又不是融雪天屋檐上挂的冰楞!你描写我讲话‘干脆’,你听我的嗓子是不是干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误了我的一生,现在怎么办哪?” 
旁边一个衣冠端正的老头子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在你的书里一出世就老了,那倒不算什么。可是老人该有老人的脾气啊,象我这种身体,加上这一把年纪,还有兴致和精力来讨姨太太,自寻烦恼么?你这人呀!不但不给我生命,并且糟塌我的第二生命——名誉。我又没有老命来跟你拚;好容易今天碰到你,我先向你要了命,然后跟你拚——”老头子太紧张了,一阵呛,说不下去。 
一个黑大汉拍老头子的肩,说,“老家伙,你话也说得够啦,让我来问他。喂,你认得不认得我?我就是您笔下写的粗人,您看我象不象哪?短褂子,卷上袖口,动不动拍着胸脯,开口‘咱老子’,闭口‘他妈的’。您书里说我‘满嘴野话’,‘咱老子’和‘他妈’,俩口儿不就合成一家么?‘野’在那里!我是你笔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给你几个耳刮子,再来算这笔帐,可是,天哪!你打我耳刮子,我也没有气力还手。你说可怜不可怜!” 
这时候角色都挤上来讲话,作者慌得也没工夫欣幸,假如自己真写成一个生龙活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还有几个角色直接向司长呼吁,要求他快把作者定罪处罚。司长微笑道:“这事虽比不上留声机的唱片,咱们也得两面都听听呀!作者先生,你对他们的一面之词,有什么答复?” 
作者急出主意来了,对阶下的群众说:“你们讲的话,也有片面的理由,但是,没有我,那来你们呢?我是产生你们的,算得你们的父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为人不要忘本,你们别跟我为难。” 
司长捻着胡子冷笑。 
一个男角色怒叫道:“你在书里写我闹家庭革命,为理想逼死老子,现在又讲起孝顺来了?” 
一个女角色抿着嘴笑道:“你是我爸爸,那末妈妈呢?” 
另一个不男不女的角色声泪俱下说:“我只知道‘母亲之爱’,伟大、纯洁的‘母亲之爱’。我在你的书里,从不觉得父亲有存在的必要。” 
一个中年人说:“养活孩子的父亲还不能博得儿女们的同情,何况你是靠我们养活的。你把我们写得死了,你可以卖稿子生活,这简直是谋财害命,至少也是贪图遗产。所以,我们该是你的衣食父母。” 
那老头子听了点头赞叹说:“这才象句话。” 
那粗人指着自己鼻子说:“咱老子!” 
那都会女人扭着身说:“‘父母’的‘母’?我可不爱做。年轻人也可以养活老人。反正为父亲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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