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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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文集-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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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以为就是打雷。她想上帝在施展恐怖手段,又气又怕,三脚两步,跑到男人那里。上帝才恐吓过她,要剥夺她这个唯一的男人,所以她对他又恢复了占有的热情。她坐在他头边,吻醒了他,拥抱住他,说话中每一个字上都印着吻,染着她嘴唇的潮润:“我只有你,我只爱你。我没有你不能活。我不许你给人夺去……”男人酣睡初醒,莫名其妙,听到女人重申占领决心的宣言,愈感到局促不安,因为他刚做一个梦,心里有鬼。女人跑得累了,情感紧张得倦了,好容易才沈沈睡着。他偷偷地立起来,挑了两块吃剩的肥肉,去祭献上帝。 
上帝的梦(06) 
钱钟书“弘恩大量的主人翁啊!求你垂鉴我的虔诚接受这微末的孝敬。我们一切原是你赐予的,这东西也就是你的,我们所能贡献在你脚下的,只是一片真心。”男人如是说。 
上帝方才的高兴此时更增加了。他想,人来献祭,这还是第一次。准是那女人愧悔心萌,没脸相见,所以差男人来求情的。不过,若让自己的喜悦,在脸上流露,未免给他们小看了。于是默然不答,只向男人做出一种表情——法国和西班牙小说家用下面的记号来传达的表情: 
“?” 
男人见上帝脸色不难看,便鼓起勇气说:“我向主人要求一椿小事。” 
这使上帝恍然大悟那两块肥肉的作用,原来男人的礼物相当于女人的巧笑媚眼,都是有所请求时的贿赂。亏得没把男人造得美丽,否则他也不必送礼了!同时吩咐男人说明他的要求。 
“我求你为我另造一个女人——” 
“女人刚来向我作同样的要求,”上帝截断他的话。 
上帝此时又失望又生气。但是那昏头的男人,听了上帝的话,惊喜交集。他想:“女人真是鬼精灵儿!我做的梦,她怎会知道?怪不得她那一会儿抱了我说那些话,原来她甘心牺牲她自己的利益,已经代向上帝要求,但又有些舍不得我给新造的女人抢去。唉!她这样大度,这样体贴,我怎忍得完全抛弃她呢?”一面心上想,一面向上帝涎着脸道:“是呀,她也觉得生活单调,希望有个同性的人来伴她解闷。” 
“你错了!她不是要求我造个同性的人,她是向我提出同性质的要求。她要求我另造个男人,要比你这蠢物长得好,你知道么?” 
这时侯男人的失望不亚于那时的上帝,赶快问:“主呀!你允许她没有?” 
上帝觉得有一种怒气发泄的痛快,厉声骂说:“我懊悔没允许了她。你们俩真没配错,好一对混蛋!快替我滚开。你不小心,看我把女人都毁了”——似乎这恐吓的力量还不够大,上帝又加上说:“并且把你吃的肉全都剥夺!”男人在这两重威胁之下,抖作一团,战栗地回去。上帝叹口气,感慨着何以造的人这样不成器?但是转念一想,这两个人坏得这样平衡,这样对称,这样的象两句骈文或一联律诗,又不得不佩服自己艺术的精细。所以,上帝心安理得了。 
男人和女人向上帝都泄露了个人的秘密,结果一无所得。同时男人怕上帝把自己的请求告诉女人,女人不知道上帝已经告诉了男人她的要求,所以双方不约而同地对上帝怨恨之外,还加上猜忌和提防。男人说:“我们日用的东西也将就得过了,可以不必去找上帝。”女人说:“他本领怕也用尽了,就是求他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倒去看他的脸!真讨厌。”男女同声说:“我们都远着他,别理他,只当他没有。”于是神人间的距离更远;上帝要他们来亲近的目的,依然不能达到。上帝因此想出一个旁敲侧击的妙法。他们生活太容易,要让他们遭遇些困难和危险,那时侯他们“穷则呼天”,会知道自己不好得罪的。 
上帝的梦(07) 
钱钟书 
这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梦中惊醒,听见一种洪大的吼声。向来只有人吃荤腥,此外畜生象牛、羊、猪等都长斋持素,受了上帝的感化,抱着“宁人吃我,我只吃草”的伟大精神。现在人以外,添了吃荤的动物,不但要夺人的食,并且人肉也和它们的口味,全不知道人肉好比猫肉,狗肉以及其他吃大荤的畜生的肉,一概是不中吃的——唐僧的肉所以惹得山精水怪馋涎欲滴,无非因为他是十世不破荤的和尚!男女俩听见的声音,正是饿狮子觅食不耐烦的叫。他们本能地战栗着,觉得这吼声里含有敌性。两人四周蜷伏的家畜,此时霍然耸立,竖起耳朵,屏住气息,好象在注意什么。这愈增加两人的不安。狮子叫几声后住了,它吼声所裂开的夜又合拢来,好一会,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险暂时已过,都透了口气,态度松懈下去。男人伸手抚摸身边偃卧的羊,发现羊毛又湿又热,象刚出过汗的。女人打个寒噤,低声说:“定是上帝和我们捣乱,我想还是找个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过夜。”两人起来把牲口赶进山谷,然后躲入就近的洞里躺下。身和心渐渐地溶解,散开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里,忽然勒住,两人顿时清醒过来。一阵无名的恐怖冰冷地从心上散布到四肢,冻结住他俩的身体和喉舌。这恐怖的原因象在黑暗里窥伺着,估计着他们。两人不敢动,不敢透大气,一身冷汗直淋。时间也象给恐怖凝固住了,不复过去。突然间,恐怖不知到哪里去了,空气也仿佛释却负担,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试探。同时山洞左右,一头猪狂叫,只叫了半声,以下声息全无,声音收束得给快刀划断似的干脆。猪的叫声彻底解除了洞里的紧张。男人伸胳臂给女人枕着,让她睡在自己怀里;他们俩相处以来,从未象这样的没有欲望的需要彼此。到天大亮,两人分头出去。男人点家畜,少了一头猪,其余的牛羊等也象经过大打击的,无精打采。正在猜测着缘故,去打水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跑回哭诉。她过树林时,看见一条大蟒蛇蟠着——吞了猪后,正作助消化的饭后睡觉。水边沙滩上,横着一条鳄鱼,昂头向天张着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没给它瞧见。看来四处都有危险潜伏,两人不能再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一夜之间怎会添出这许多怕人的东西呢?”两人讨论道,“无疑是我们尊称他为上帝的造来害我们的。这样,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恶的魔鬼。我们没有眼睛,给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这一天!”这几句话无形中解决了自古以来最难解答的问题:“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恶魔那般猖狂?”原来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肯把旁的东西给我们吃,而魔鬼也就是没好气时的上帝,要把我们去喂旁的东西。他们不是两个对峙的势力,是一个势力的两个方面,两种名称,好比疯子一名天才,强盗就是好汉,情人又叫冤家。上帝的梦(08)钱钟书男女间的窃窃私语,上帝竟没听见。他还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不知道上帝唯一的“一”,早给男女俩看成中国古时医生开方子在药味下注的“一--二分半”。缘故是他虽然全知全能,毕竟是个上等人物,不屑亲管被窝里的事,门背后的话。他此时搓着双手,只等有好戏看。果然两人垂头丧气,想不出个办法,但也不来求教上帝。一会儿,蟒蛇肚子里消化了猪,狮子和老虎开始在邻近吼叫,男人拉女人慌忙跑到洞里把石头垛住进口。只苦了余下的家畜四而乱窜,向山罅里觅藏身之处。上帝想:“妙啊!看野兽把你们家畜吃完了你们自会来哀求我。那时候,哼……”谁知道,天下事固不能尽如人意,人间事也未必尽如天意。上帝这种消耗策略,并未使人屈服。因为野兽总是野兽,欠缺文明的修养。譬如那蟒蛇没受过教育,不知道颠扑不破的那句古话:“羊肉没吃着,惹得一身膻”,所以它吃过猪后,想换换口味,囫囵吞了一头大羊,一段凸出的身子象害着大头颈的病,又象通货膨胀的国家。但是,羊有角的,刺破它的咽喉,羊肉算是到口,却赔了性命。狮子和老虎也是小家子相得很,不知道吃饭的礼貌,吃牛肉吃得抢起来,打作一团,结果老虎死了,狮子负伤到溪边去喝水。这溪里的鳄鱼是个文盲,没念过韩昌黎有名的祭鳄文,所以不去吃鱼虾,反要尝狮子的肉。那狮子不吃人家的肉也罢了,那肯割舍自己的肉,又跟鳄鱼性命相搏,打得难分难解,你死我也不活。男人和女人给洞外惨厉的呼声吓得半死。听得野兽声没了,从洞口石缝里张出去,早有家畜三三两两在吃草。两人放心出洞,,知道毒虫野兽都死完了,家畜并没有损失多少。他们兴高采烈,把打死的老虎等开剥,从此他们洞里有皮毯子,女人有了皮大氅,男人有几天新鲜野味吃。女人还没给美国名厂纺织的沙鱼皮耀花眼睛,所以剥下的鳄鱼皮已经够使她喜欢的了。只恨那大蛇不是从中国古书里爬出来的,骨节里没有明珠。幸而那猛兽也不是从中国古书出来的,否则女人吃了狮子心和大虫胆,在妖媚之外又添上凶悍,男人的日子就不好过啦!不过,他们也没多少日子好过了。上帝看见他们因祸得福,又羞又恨。他了解要跟人为难,必须造些无皮可剥,无肉可吃的东西。于是皮毯子,皮大氅以及家畜身上的毛里忽然有了虫。晚上满空都是毒蚊子。两人吃东西时,苍蝇象大点下投的黑雨。还有无孔不入,无法防御的微生虫。不出上帝所料,两人同时病倒,不多时,都吐口气死了,实现了一切情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誓。苍蝇还不放松地工作着,更一会儿,两人尸骸上有了又肥又白的蛆。吃牛,羊,猪甚至老虎和狮子肉的人,给那些小东西吃得剩些残骨。上帝造这些虫豸,注视着它们工作的精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这一对男女死,只要他们吃苦后来向自己屈服,自己还要留着他们的。到蛆虫吃完人肉,要钻吸骨髓时,他才醒悟,懊悔已来不及。不知是微生虫做事太神速呢,还是男女俩见事太晚,至少上帝没有得到他们悔罪的表示。他造了东西来实现自己的计划,象人,象猛兽,象微生虫,结果何以总不是他最初愿望的一回事呢?上帝恨着--睁开眼来,只看见下午的太阳无力地懒在山头。适才的事,原来是梦。自己主宰一切,要作就作,而梦境偏有治外法权,不受他管领,这也够可气了!但是,这梦安知不是预兆?造人来作伴的事,大可斟酌。自己是永生的,无边无底的岁月孤独一个怎样度呢?上帝伸着懒腰,对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已尽的世界,长长地打个厌倦的呵欠,张大了嘴,好象要一口吞却那无穷无尽,难消遣的光阴。


 猫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颐谷这样譬释着,想把心上一团蓬勃的愤怒象梳理乱发似的平顺下去。诚然,主妇的面,到现在还没瞧见,反正那混帐猫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无从打他。只算自己晦气,整整两个半天的工夫全白费了。李先生在睡午觉,照例近三点钟才会进书房。颐谷满肚子憋着的怒气,那时都冷了,觉得非趁热发泄一下不可。凑巧老白送茶进来,颐谷指着桌子上抓得千疮百孔的稿子,字句流离散失得象大轰炸后的市民,说:“你瞧,我回去吃顿饭,出了这个乱子!我临去把誊清的稿子给李先生过目,谁知他看完了就搁在我桌子上,没放在抽屉里,现在又得重抄了。” 
老白听话时的点头一变而为摇头,叹口微气说:“那可就糟啦!这准是‘淘气’干的。‘淘气’可真淘气!太太惯了它,谁也不敢碰它根毛。齐先生,您回头告诉老爷,别让‘淘气’到书房里来。”他躬着背蠕缓地出去了。 
“淘气”就是那闹事的猫。它在东皇城根穷人家里,原叫做‘小黑’。李太太嫌‘小黑’的称谓太俗,又笑说:“那跟门房‘老白’不成了一对儿么?老白听了要生气的”。猫送到城南长街李家那天,李太太正在请朋友们茶会,来客都想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一个爱慕李太太的诗人说“:在西洋文艺复兴的时候,标准美人都要生得黑,我们读莎士比亚和法国七星派诗人的十四行诗,就知道使他们颠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个人也觉得黑比白来得神秘,富于含蓄和诱惑。一向中国人喜欢女人皮肤白,那是幼稚的审美观念,好比小孩只爱吃奶,没资格喝咖啡。这只猫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亚诗里的现成名字,叫它‘darkl ady’,再雅致没有了。”有两个客人听了彼此做个鬼脸,因为这诗人说话明明双关着女主人。李太太自然极高兴,只嫌“darklady”名字太长。她受过美国式的教育,养成一种逢人叫小名以表亲昵的习气,就是见了莎士比亚的面,她也会叫他bill,何况猫呢?所以她采用诗人的提议,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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