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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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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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这条弄堂的房子,在二房东的手里,根据不同的房客的身份,要求,都进行了不同的改造,所以,房子和房子外部尽管一致,内部却千差万别。玲玲家有姐妹四个,加上父母,一家六口住这一间房间,在弄堂里也算是好的人家了,但比起妹头家,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玲玲在姐妹中排第三。在弄堂里,流行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行三的女孩都是家中最漂亮又最聪明的女孩,所以,玲玲便也认为是她家姐妹中最漂亮聪明的一个。她的漂亮主要体现在〃白〃上面。像她们弄堂里出来的孩子,脸色都是带些黄的。是那种清淡的,且带着偏狭口味的饮食,使这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嘴巴都很刁钻。她们这不吃,那不吃,专捡一些古怪的少见的东西吃,比如海瓜子,比如糟鸡爪,比如缝衣针大小的海蜒拌点麻油。饭是要烧成泡饭,尖细的筷子头在水里捞上几粒米粒儿,那么吃。这样少油水又味道细致,她们的舌苔都干净得几乎透明。她们的皮肤也是透明的。又是居住在这样深而阔大的楼房里,逼厌的房间,人口拥挤,她们本来就少见太阳,出于生怕晒黑的偏见,又格外不愿见太阳,不喜爱户外运动,皮肤更没了活力。在黄黄的脸色中,玲玲的皮肤显得格外的白,但并不是说气色好,而正是相反,她比其他女孩子


   更加孱弱。她的白是单薄的,稀释的白,就好像她缺少某一种什么色素,任何颜色都要比别人浅一成。她头皮是褐色的,眼珠子是褐色的,眼白呢,白过头了,倒有点泛蓝,这就使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她的头和脸很大,也是和身体相比的缘故,黄褐的头发薄薄地贴了头皮,编了两条齐肩的辫子,因为分不出头发来作刘海,就光着额头。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双眼皮也几乎看不出来,很细的一道。鼻翼很小,仔细看去,便看见它们在轻微地翕动着,好像呼吸有些急促似的。嘴唇宽而薄,人中较长,就使得嘴形有些〃包〃,这种嘴形的女孩子大都有着暗藏的心计。其实,她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佝偻病的症状,这些症状却使她变成了一个干净,白皙,精巧的小姑娘。


   妹头的脸色也是黄的,但比较人家的黄,她的黄里则含有一种质地比较厚密的牙色,这使她在某一些情形下,或者是受了光,或者是受了热,她的脸色会忽然焕发起来,变成光润的象牙白。并且,在她发育的青春期,这样美好的肤色就会长驻不褪。这大约是因为她家毕竟有两个男孩子,男孩总是喜爱味厚的东西,所以,饮食就比较荤,口味也比较开放。和两个食欲旺盛的男孩同桌吃饭,往往会有一种争夺的气氛,这最能刺激胃口了。因此,妹头的营养就要比弄堂里其他女孩丰厚一些,胃口也大一些,甚至有着一些美食的倾向。等到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经会烧几个很像样的苏锡帮的小菜了,四鲜烤夫,糖醋小排。当然,此时还只是些浓油赤酱的菜种,更进一步的,还有待她在


   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过程中,慢慢学习。妹头的头发,是比较黑亮而且浓密的一种,由她妈妈做主的时候,总是将它留长编成辫子,然后用火剪烫弯辫梢和刘海。她妈妈多少有些把她当洋娃娃的心情,这也是小时候宠她的原因。可等到妹头有权力为自己头发作决定了……这种权力,弄堂里的女孩子都是比较早获得的,她们的形骸稍一脱离小孩子,有点小女人的样子,父母就给了她们平等权,尤其是妹头的母亲,当妹头不再是个洋娃娃了,她便急于她作自己的姐妹……这时候,妹头便改作短发了。在做母亲的姐妹这一点上,妹头的性急也是一样的,她来不及地要长大,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这也是和母亲给她的印象有关的。妹头不像有些孩子那样,单纯地从儿女的角度看母亲,这样,母亲就只能是母亲。她却不,她还从女人的角度看母亲。


   妹头的妈妈是一个好看的苏州女人,她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平日里,她多是穿家常的蓝布或者花布衣服,蓝是毛蓝,花布呢,又多是浅色的底上细小的碎花,两样都是贤淑又带点妩媚。等到了节假日要出门了,她便换了比较正式的装束,比方方才说过的那一套洋装。这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文雅的女学生。到了夜里,妹头的妈妈则穿上苹果绿的绸睡衣裤,袖口,裤边,都绣着小朵小朵的草莓红花样,于是,陡然的娇艳起来。妹头很爱看她母亲,怀着喜欢和羡慕。母亲的每一件衣服,每一种装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好看,并且有趣。比如,她用指甲油给手提包和皮鞋上的金属扣上光,她两只手指捏着沾了指甲油的棉花球,小手指则抵着擦拭的皮鞋或者皮包,手指的骨节由于用力而略略有些突出和发白,就显得格外修长。还有,她织补长统丝袜。她从来不把长统丝袜送去弄堂口那两个专补丝袜的女人那里,花钱请她们织补。那两个女人,从早上起,便背靠着街这边,朝阳的墙上,鼻子垂在绷箍上面,补着丝袜上的破洞。太阳先是照在她们面前的圆凳,一堆补好和没补的丝袜,然后慢慢移到她们的手上,脸上,弯着的背上,再移向她们上方的那面墙,最后,从墙上移走,她们也就收摊了。多是些保姆模样的乡下女人,送来她们女东家的丝袜,补一个洞一毛钱。妹头的妈妈也有一个绷箍,茶杯口大小,将破了洞的一面网在绷箍上,撑开,撑平,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针,一针一针挑。由于专心,妹头妈妈的眼睛略略有一点斗鸡,却并不难看,而是带一些稚气。她也是用两个手指捏一根针,小手指向下抵着箍,那么缝着。再有,洗头以后,头发里


   裹着卷发的纸卷,头发因为卷紧了,就短了,短到耳朵上方,妹头的妈妈就变成了一个外国女人,活泼和风骚的那种。什么时候,妹头也能做着妈妈所做的一切呢?







 第二章

第二章 
 

   妹头的短发,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孩子那样,中间挑一圈头路,系一个小辫。她是正中略偏一些的地方,分开,额前留几络不规整的散发,然后用火剪烫得蓬松了。发少的一边,挽在耳后,发多的一边,就由它垂下来,遮住一些脸颊。这果然使她成熟了不少。妹头的脸是一种略短的瓜子脸,这种瓜子脸是比较俏丽活泼的。她的眼睛是杏眼,分得较开,就使脸相变得开朗了。因为眼睛分得开,鼻梁这儿就自然显得有些平,事实上,从侧面看,她还是有鼻梁的,甚至算得上挺拔。但这一点埋没无碍大局,相反还给她带来另一样好处,就是年轻。尽管她远远没到需要显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弄堂里的流行观点,说塌鼻梁比高鼻梁显年轻。妹头的嘴很好,是标准的嘴形,画上画的那种,端正。在后来看来,是嫌薄削了一些,因为后来都时兴夸张的唇形。但在妹头的那时候,这样的嘴形却是最好了,又秀气,又能言善辩。妹头的下巴略显尖了一些,这也是从后来的观点看,后来人们的审美越来越倾向欧式,或者西亚式,要大而饱满的,有轮廓的下颔。其实,妹头的尖下巴,正是她的瓜子脸的一部分,是很协调匀称的。所以,妹头的长相称得上完美,没什么可挑的。但妹头的好看不是风头很健的好看,因为缺少一点光彩和气度,也是和她的聪明才智一样,在小圈子里算头挑。不过,妹头对好看不好看,也是有着自己的看法,并不人云亦云,因此,她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就这样,妹头在各方面都要比玲玲略胜一筹,这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玲玲成了妹头好朋友的原因。玲玲的性格也和她的长相一样,比较淡泊,基本由妹头摆布。只有当妹头暂时抛弃了她,倾向于这一伙中另一人选,而她也不得已只能与第四个人为伴,才会对妹头做出小小的背叛。这背叛也是在一个固有的同盟内部,相对而言的。但是就像所有的多子女家庭的,身体孱弱的孩子一样,玲玲是小心眼的。这就使得她对妹头的背叛,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两人之间便会发生一些认真的龃龉。这也是她成为妹头好朋友的原因,妹头并不需要完全的服从,她也是要一些不尽一致的可供互补的立场的。所以,这样好好坏坏的,两人从幼年到上学,再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要好的朋友。


   玲玲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输给妹头的,至少有一项,是妹头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她的二姐姐。玲玲的二姐姐要比她大六岁,当玲玲还是上小学时,二姐姐已经初中毕业,并且分配到了这条街上的,以荤素豆皮和生煎包子著称的一家国营饮食店里当服务员。在这样的弄堂里,上大学是做梦,去新疆农垦也是做梦,做的是噩梦,现实是,在家里做社会青年。每一条弄堂里,都闲逛着几个不同届别的社会青年,他们吃着家里的闲饭,竟还追赶着摩登。住在这条街上,又是个青年,命运再不济,也逃脱不了摩登的浪头。在摩登的下面,其实全是青春的苦闷。不说远,只说近,玲玲的大姐姐,二姐姐上面的那一个,就是社会青年。现在,二姐姐却有了工作,进去就领薪水,一年一加薪,三年满师再是一大加,劳保也有了,福利也有了,将来的退休金,也有了。还不是那种,大杨浦的,三班倒,流水线的操作工,而是市中心,淮海路,国营店里,除了薪水,还包一日三餐,随便舀的经济汤,都是小排骨或者鸡骨汤,一月只需交九块钱伙食费。玲玲的二姐姐,也正应了人们中间流行的说法:〃阿大憨,阿二精〃。她不仅精,还运气好。妹头和玲玲有时候到二姐姐工作的店里,去看她。她们不敢进门,就在店门外面,偷偷地朝里看。看见二姐姐穿了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托着盘子,脚步轻盈地在店堂里穿行。她灵巧地绕过方桌和椅子,身姿非常好看,就像舞蹈。有顾客问她什么,她不屑于回答地不作一声。在她的压着带褶边的白帽子的几络卷发底下,是一张白净的,娇小的,绷得很紧的脸。只有当她收走一托盘碗碟,走出店堂,在店堂和厨房之间的过道里,遇到老师傅和同事,她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说一句很简短的话。这有些像一个自信的女演员退下舞台,走到后台时候的表情。妹头悄声对玲玲说:你二姐姐是粉质皮肤。粉质皮肤就是像敷了一层粉似的皮肤,这种皮肤特别显白,细致,匀净,而且晒不黑,缺点就是容易长雀斑。可她二姐姐连这点都很幸运,她脸上没有一个雀斑。


   因为有这样幸运的姐姐,玲玲也变得骄傲了,妹头呢?则对她更在意也更要好了。星期天里,她们站在台阶上,高大的门廊上方,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荫地里面,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阳地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这条弄堂的前边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用竹篱笆墙隔开着,弄堂里的人,就将晾衣服竿一头搭在竹篱笆墙上,一头搭在窗户顶上。这里的窗户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护檐。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取下来,揩拭干净。她用抹布也很有讲究,叠成六叠,擦一遍换一面,每根晾竿揩拭三遍,揩拭完四根晾竿,正好面面俱到。她把揩干净的晾衣服竿暂且一头搁在窗台上,另一头插在低处的篱笆缝里,等晾满一竿就送上高处,架牢,再用丫叉送上这一头。衣服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卷起的口袋沿拉上来,窝着的衣领抻开来,袖管,裤管,更是要绷了又绷。裤子,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穿进一条腿,垂着一条腿,而是要将垂下的裤管用衣夹夹在穿进的裤管上,这样垂下的裤腿就不会垂荡得长出一点,也不会因为擦着过路的人的头顶蹭脏了。妹头注意到她还特别地沿了衣缝掐过来,掐过来,使劲地一神。妹头领会到这是因为缝衣线往往更容易缩水一些,就将两面衣块收紧,皱缩起来。这样一掐,一抻,就把线捋直了。所以,玲玲二姐姐穿出来的衣服才能像熨过的一样,特别平服。二姐姐晾满了四竹竿的衣服,回去整理整理,就出门去了。


   她是娇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花布长裙,系在白衬衫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白色的宽皮带。头发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发高高地耸起,蓬松的一堆。肩上背一个皮包,带子收得短短的,包正到腰际。这是她这样刚出校门,又走进社会的女青年的典型装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经济自立的身份。许多社会青年也这样装束自己,可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表情是落寞的。玲玲的二姐姐则是自信的,她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脸,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人们传说她有男朋友了。


   在这样的年龄阶段,相差五六岁几乎就像隔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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