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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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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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贾大夫射雉之所也。女于刺绣之余,常至冒家废墅游览。或遇枯木寒花,断桥流水,辄低徊不忍去。有时剔藓书字,坐石看云,偶获一二佳句,即…诸竹树,率以为常。

一日,短墙外忽露一人面,古貌疏髯,作黄冠装束。聆女微吟,亟赞曰:“好诗!”女方惊而四顾,而道士已自园扉进,见长女揖。女亦裣衽答之。旁立女婢即叱之退。舆夫谓之曰:“此程明府女公子也。汝出家人,何不自知?勿冒昧取辱。”道士曰:“吾本欲一见程明府耳,汝其导我往。”舆夫即与偕行。既至,女父立延见于客座。道士猝然问曰:“女公子曾谐姻事否?”曰:“未也。”曰:“此蕊宫仙子偶尔谪降红尘耳。宜度为女道士,可免灾厄。否则寿恐弗永。”女父咄之。道士笑曰:“我固知君之不能从也。”飘然竟去。须臾,女归。

女父因述其事于诸姊妹间,嗤其妄语。独女俯首,默有所会,久之,曰:“我不忆何处曾见斯人。”女居如…两年,甲子春间,贼势渐蹙,李宫保亲统劲旅,转战而前,克复苏垣。时有降贼外示服顺而内怀崛强,宫保特斩之以徇于军中,然后反侧子以安,而人心乃定。女思乡綦切,遂于金阊门外择三椽以居焉。当女舟楫往来时,为营兵所窥见,惊为天仙化人,思欲得之,以宦家女,未敢遽尔孟浪。某少尉与营兵相善而亦识女父,锐身自任,代作冰上人。营兵以阶级固当得官,囊中蓄积颇富,因以重利之。女父闻言,愤然作色曰:“此何虫豸,乃欲匹我女耶?”挥之出门外。营兵衔憾刺骨。十二月二日,天寒欲雪,彤云四垂,女父方以勾当公事外出,是夕,营兵竟纠众破扉入,劫女往僻地,逼之不从,乘间自经死。营兵惧祸,薄葬之于虎阜白骨塔中,以灭其迹。女年仅十有四岁。

越数年,谢君绥之设乩坛于桃花坞精舍,学道参真,冀有所得。时九月二十夕间,凉露初零,残月已上,二三同志共为扶鸾,忽洞云仙子降书云:“我生不辰,少遭离乱。幸免余生于红劫,反遭逼勒于绿营。正梅待字之年,经落叶伤心之惨。黄金有价,难移日之贞;白璧无瑕,自矢严霜之操。命拚一索,魂返九原。乃蒙天帝褒荣,册封洞云仙子,得超鬼■,许列仙班。供职紫霄,青鸾作伴;厕身玉洞,蓬岛游行。怀前事以茫茫,思旧情兮脉脉。青年姊妹,都为望帝之鹃;白发爷娘,难庇将雏之燕。故乡灰烬,血食无灵;仙仗途遥,思归有梦。兹者蓉城出使,梓里偶经,听到乌啼,肝肠欲裂;感生蛩絮,形影自怜。表劲节于千秋,烦君兔管;…幽思之一缕,在此鸾坛。”又为七绝两首云:

气马形车下九天,精神恍惚系炉烟。

尘缘已了乡心在,愿侍爷娘不羡仙。

一领铢衣冷袭裾,故园下瞰已成墟。

有人问我修真诀,云度飞鸿月养鱼。

又作即景诗五绝两首云:

宵深人语静,秋老月光疏。

试问纱窗外,花坛扫也无?

开窗望秋月,凝睇怯衣单。

露冷梧桐落,流光酿晓寒。

书毕寂然。同人方拟再有所问,叩之,亦不应。座中有微知其事者,咸为咨嗟太息。或云:女之姊妹二人,咸于如嗥化去。大抵才貌两端,皆为造物之所忌;而如女之猝遇狂且,怀贞抱璞以死,则尤可愍也。闻当时营兵逸去,莫可踪迹。女父以微官而在下位,不能一伸其冤。采访事实,言之当道,以请旌表,此后死者之责也。柳程皆以一弱女子而能御强暴而不挠,临死亡而不慑,须眉且愧之矣!呜呼,岂不足为巾帼光哉!合并书之,以垂后世。

笙村灵梦记

出鹿城西八九里许,有笙村焉,古隐君子之所居也。相传王子晋缑岭仙去,曾小驻于此,村人闻笙声缥缈云外,故有是名。村中旧住申姓者,巨家阀阅也。名立规,字月舫。已入邑庠为诸生,颇有文名。工刀笔。乡里有睚眦怨者,辄控之官,以是咸惮之。

生一女,名慧贞,字韵秋。幼即通书史,工诗词。年甫及笄,所作新诗已传诵人口。有《杂忆》七律四首,殆以自寄所思也。其一云:

远山如黛水如油,触拨无端忆旧游。怕惹春寒风翦翦,漫题前事月钩钩。新梳蝉鬓名樊素,自画蛾眉号莫愁。垂柳垂杨烟雨里,几垂帘幕几层楼。其二云:棠梨院落枇杷门,长雨阑风夜断魂。小字斜行时寄恨,落花飞絮总无根。雅头袜试新翻样,凤子裙洗旧褶痕。如豆一灯…不下,此情消得几黄昏?其三云:不怨多情只怨才,天边鸿雁费疑猜。清风明月都无赖,小阁疏帘总不开。偶读道书缘病起,自■花谱怕人来。当年江令真痴绝,要倩徐陵序《玉台》。其四云:性喜炉香亦喜茶,诗篇画笔过年华。秋风庭院三重幔,春雨帘栊六幅纱。偏为辟寒长饮酒,偶思破寂独看花。银屏昨夜凉如水,数尽星辰斗柄斜。

城中诸名媛见之,自叹弗如。远近仰慕其才者,咸来求字,低昂终不就。女意有所属,逼于父母,势不得遂,由是抑郁生疾,日就瘦削,未几竟死,芳年仅十有六。

女父伤之,即葬于屋后梨花树下。

玉笥生无玷,长洲名秀才也,僦屋春申浦上为寓公。夏间,体中偶患不适,思觅一逭暑之处,藉以消夏,用遣长日。月舫固与生为忘年交,遂招之往。屋后小园,布置颇雅,迭石当屏,杂花成幄,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有“香小榭”“绿天深处”,皆精舍也。生因养痾其中,几与世上红尘隔绝,自闭门觅句,仰屋著书之外,了无一事。

一夕,读书至三更,微倦隐几。忽一女子珊珊来前,媚眼流波,娇姿夺月,长眉秀靥,妍艳罕俦,…至生旁,裣衽作礼。生惊起相揖,诘所从来。女笑曰:“妾即申家女子,君岂未知耶?”询其字。曰:“蓉卿。因以十月生,故名。”坐谈既久,渐入游语。女问生近作何诗。砚底适露诗笺一角,因取观之,乃《有忆》三绝句也。其一云:

惆怅怀人强倚楼,梦魂欲渡怨无舟。

落花湖上知多少,不及侬心万点愁!

其二云:

蕉帘秋意月昏黄,小榻熏残荳蔻香。

劳我今宵翦灯坐,薄罗衫子耐新凉。

其三云:

小楼曾听诵诗声,未了三生石上情。

无计著书且闭户,不缘修道总缘卿。

女曼声吟哦毕,遽拍生肩曰:“所忆何人?可直陈否?”生曰:“所谓美人,在天一方。相思不见,我劳如何!”女曰:“然则君何为而舍近而就远耶?”生因揽女于怀,曰:“卿的是解人。但虑短缘撮合,不能与卿偕老,始乱之而终弃之,君子所弗为也。”女曰:“君未婚,妾未嫁,苟两心相同,何患不谐?”生遂炷香于大士前,订为夫妇。携手入帏,极尽缱绻。

自此女无夕不来。或翦灯作字,或对月联吟,虽逢风雨,女亦至焉。生因询女卧室在何处,“当必在园左右;不然,何能往还自如也?”女曰:“今夕蟾辉分外皎洁,何不一至妾房,破君疑窦?但卧室后窗,正与巧姨之房相对,君勿作謦咳声,恐其耳属于垣也。”生笑应之,遂与偕行,不百数十武已至。

室在一高阜,蹑石级而上,门外梨树数十株,绿荫缤纷,略漏月光。女自启双扉,导生入,小室三椽,倍极幽雅,中悬扁曰:“红蕤阁”。左为女房,右为书室。阁中鼎彝斑驳,图史纷陈,玉轴牙签,充插架,房中帷帐衾枕,更形华焕。女曰:“婢已早睡,不能唤起煮茗,勿嫌简亵。”生偶翻案头素册,上题曰:《韵秋女士漫稿》。甫欲展阅,女遽夺之去。生曰:“此岂卿作耶?何为秘不示人?”女曰:“君至此间,当谈风月,复何暇及此冷淡生活哉?”是夕,生宿于女房。天未明,即呼生起。时月已落,乃笼纱灯穿林行。甫抵阈,鸡已鸣。生回顾,女倏已不见。异之。

翌日,生微觉体倦,散步园中,聊抒积闷。信足所至,路颇曲折。偶忆昨夕所经之境,尚堪仿佛,爰循之而行。既至园之东偏,另有一篱落,依树作壁,编竹为门。生入而观焉,中一土邱,立石碣曰:“申韵秋女史之墓。”生见之竦然,不觉毛发皆戴,知所遇乃鬼也。

既暮,不敢归房独宿,佯称有疾,呼其仆袱被来伴,而心犹惴惴,三更始入睡乡。见女含泪伶仃而来,摧残掩抑,殆不胜情。谓生曰:“妾之行藏,已为君识破,冥缘尽于此矣。然冥缘之终,即世缘之始。妾今夕将投生杜家,亦鹿城望族,十六岁当为君妇。君夫人瑶台倾后,若欲续弦,当诣城南访杜上舍第三女公子,即妾也。事无不谐。君牢记勿忘!”叮咛再三而别。生人之出门,见鱼轩已候于门外,女洒泪登舆。生方欲有言,舆左一人服白衣冠,面目狰狞,挥鞭击生背,蘧然而觉。

侵晨,寒热大作,托故旋里。生恐其忘也,将梦中所言,密志于簿。至时生妻患病甚剧,日谒三医,咸谓不救。毗陵包桂山,不以医名而精于岐黄术。偶以事造生斋,见生似重有忧者,询生,具以告。包自请入诊,投以药石,三日而愈。

生后以赴约至鹿城,将及,闻兵警,折回笙村,仍宿申舍。夜半女忽至,呼生曰:“玉郎尚忆我否?此别苒苒十七年矣。妾自降生杜家,前因未昧,日日盼君。来年及笄,好约终虚,抑郁成疾。适赭寇踞城,四出侵掠,妾在近乡,不及避,见妾貌美,遽加逼辱,妾忿不从,抽刃刺之,遂被害。上帝怜妾贞烈,命列仙班。妾以君禄秩妻孥上询仙官,知君夫人以曾行一善,延寿两纪。妾于七年后,仍当下践红尘,了此一段因缘也。”

生方揽女之祛,将有所问,忽村中锣声大震,群哗贼至,生遂踉跄着衣起,登舟遽遁。继知讹传,惊魂乃定。回思梦境,历历在目,顾屈指此时齿已逾花甲矣,心忖必无是事,妖梦不足为凭也。遂置之。

越数年,偶偕同人入小蓬莱馆扶乩,符■甫焚,乩忽自动,写一绝句云:梅花幢外落疏钟,相见千回在梦中。剩有思君两行泪,春风洒作杜鹃红。下云:“妾乃鹿城申韵秋女史是也,为蕊珠宫司花侍者。以与玉郎情缘未断,兹将托生于琴川陆家,以续君姻,记取虞山下第五家门前有梨花十五株者,即妾所居也。十五年后,重与郎君相见。过此则天荒地老,永无会面时矣。”复书一绝云:人间万恨累多情,往事零星记不清。他日相逢应识我,红蕤阁畔证三生。书罢寂然,问亦不复答矣。座中惟生知其故,憬然默识于心,秘不告人。生年至六十五,犹康强无恙。

秋间妻忽以疾殒,哀悼倍至。时琴川盛行女子说平话,士大夫家宴客,每呼来侑觞,每岁品评甲乙,出有花榜,得列前茅者以为荣,如占榜首,声价陡增。九月中,鞠部诸伶大张菊花会,奇种异葩,自远毕集。生友欲解生哀思,同劝生往。生亦以其地山水名胜,兼欲一证乩语,欣然命驾。至后登览浃旬,游屐无不遍至。

虞山下第五家,果有陆姓。投刺求谒,立即延见。主人生五子,皆在塾读书,尽令出见。第三子仅十五龄,美秀而文,容貌约略似女。见生,似曾相识,目灼灼谛视,若有所思。生为朗吟前诗,似颇领会。然男也,非女,无可置词,废然而返。

白素秋

田碧秋,名佩荪,扬州人,而迁于吴。父芷生,固江都名孝廉。家故素封,而工心计,饶蓄积,以是有“田万户”之称。顾年逾大衍,仅生一女,尚虚嗣续。爱女若掌珍,一切悉随其意。女喜读书,特为楼五楹,以藏经籍,奇编异帙,搜罗殆遍。女年及笄,姿容婉丽,举止令娴。欲早择婿,而甚难其选。

吴门有任秀才瑞图者,以学问文章冠群彦,一邑中推为巨擘。家贫,犹未有室。生貌固翩翩娟秀。一日,女方与邻妇小立门前,生适趋而过。妇指谓女曰:“此秀才中之翘楚也。闻其文才必作状元郎,不知谁家多福女娃,得以消受耳。”女注目视之,意似许可。

既夕归房,辗转不能成寐。微闻窗外有弹指声,询为伊谁。曰:“我即日间所见之任生也。感卿顾盼有情,是以犯瓜李之嫌,冒昧来此。檐际风露甚冷,请即启门。”女却立踌躇,不敢遽答。顷之,门尚未启而生已入内,向女长揖。女亦裣衽还礼,谓生曰:“堂上耳目甚近,请却退。果蒙垂爱,请遣媒妁来,当无不谐。苟以非礼相干,为桑间濮上之行,妾弗能从也。”生曰:“此来只谈风月,敢涉邪念哉?”因与女东西对坐,娓娓谈诗,自汉魏六朝以至唐宋元明,靡弗讨原溯流,穷其旨趣。女亟赞其妙。久之,渐入游语,近于亵狎,女微笑不言。生移座以就之,戏揽女袂曰:“罗袖薄如此,何以耐宵寒耶?”女仍低首拈带不语。生笑指之曰:“自恨鲰生福薄,不及此鸳鸯绣带,得以常近纤腰一搦。”继而抱置榻上,女亦不拒,因此遂成割臂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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