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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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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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来到惠果病床前说道。

〔三〕

入夜——仅有一盏灯火点亮着。

屋内,只有惠果和空海两人。

惠果仰躺在床铺上,空海随侍枕畔,凝视惠果脸孔。

惠果静谧无声地呼吸着清冽的夜气。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空海啊。”

惠果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是。”

空海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今晚,我要传授你最后的教诲。”

“是。”空海点了点头。

“我要传授的,不是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也不是结缘灌顶、受明灌顶,更不是传法灌顶。我现在要说的教诲,虽然不是这些灌顶仪式,却比任何灌顶都要来得珍贵——”

惠果仰望空海。

“虽然我刚刚说要传授教诲,其实,我想传授给你的佛法,不用开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先说明一点。那就是,虽然这些话出自我口中,却是你曾经向我说过的。空海啊,也可以说,我教导你,有时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该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吧。”

“是。”空海再度点头。

“空海啊,在此地所学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舍弃。你懂吗?”

“我懂,师父——”

“人心深不可测……”

“是。”

“下探人心深处,在其底层之更底处——自我不见了,言语也消失了,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这些已无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动着。不,此处连‘场所’都称不上。它无法用言语形容,是言语无用的场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终于到达无法区分差别的地方。想抵达那地方,惟有穿过心的通路才能抵达。”

“是。”

“这道理无法以言语教导。”

“是。”

“我,不,许多人以言语、知识、仪式、书籍及教诲,将它玷污了——”

“是。”

“这些都得丢掉……”

“是。”

“你要把它们全部丢掉。”

惠果喃喃自语,旋即闭上双眼,静谧无声地呼吸大气。

然后,又睁开了双眼。

“可是,言语是必要的。仪式、经典、教诲、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说道:“此世间的所有人,并不像你一样。对于跟你不一样的人,言语是必要的。为了丢掉言语,或是丢掉知识,言语和知识也都是必要的。”

“是。”

空海只是点头。

惠果所说的话,空海完全明白。

对空海来说,获授所有灌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仪式和教诲都成为不必要之物。

不过——在日本国或是此大唐,为了对芸芸众生传达密教,言语、仪式都是必要之物。

要攀上顶峰,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足。因此,拐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顶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一只脚在圣界,一只脚在俗界——然后,必须以两脚支撑所谓自己的中心……”

语毕,惠果闭上双眼。

“打开窗……”

惠果闭着眼睛说。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开靠近惠果床畔的窗子。

十二月的冷冽寒气,涌人房间。

灯火微微摇曳。

惠果再度睁开双眼。

看见高挂夜空的明月。

月光照射在惠果身上。

“空海,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传授给你了。”

惠果一边看月一边说。

“夜气对您的身子可能有碍。”空海对惠果说。

“没关系。这冷冽的感觉十分舒畅。”

惠果说得毫不含糊。

“空海啊,与你相遇,真是开心……”

“我也是。”空海答道。

“我的大限将至,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或许我会抱憾终生,而今我了无遗憾。”

惠果的视线移至空海身上。

“死,并不可怕。临死之际,或许多少会感到痛苦,但这是每个人都得经过的路,这点痛苦应该忍受得了。”

空海仅是静静地倾听惠果说话。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备,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现罢了。”

“是。”

“空海啊,早点回去倭国也好。若有回国的机会,千万别放弃。”惠果的话,充满无尽的慈爱。

不久的将来,空海的确可以回去日本了。

无论何时回去,惠果传承的密法教诲,也将随同空海一道东渡。

若惠果此时若说出“不要回去”的话,此言将成为空海回国时的重担。

因察觉这一点,惠果才对空海说出这番话。

对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体悟。

“感激不尽。”

感觉眼眶一阵温热,空海说道。

“好美的月啊。”

惠果说。

〔四〕

三天之后,惠果便辞世了。

迁化——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称呼。

意指并非死去,而是搬迁住所。

惠果迁化之日,是永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日。(译注:永贞元年即公元八○五年。)辞世之时,正是满月之夜。

享年六十。

举行葬礼时,建有石碑。

其碑文由空海撰写。

撰写碑文,也就是说,空海构思文章,将之书写出来,再原样刻在石碑上。

惠果弟子数干人,空海从中脱颖而出,并非因为他获得传法灌顶。

此类纪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写。文章,就交由专擅文章的人来撰写;文字,则交由书法了得之人。此作法不仅是当时习俗,也是中国历史一般的潮流。

空海雀屏中选,是因为他既是优秀的文章家,也以书法闻名。

《性灵集》之中,留有相关的文章内容:

〖俗之所贵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声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尝试论之。〗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碑文文末,结尾如下:

〖生也无边,行愿莫极。

丽天临水,分影万亿。

爰有挺生,人形佛识。

毗尼密藏,吞并余力;修多与论,牢笼胸臆。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国师三代,万类依之。

下雨止雨,不日即时;所化缘尽,怕焉归真。

慧炬已灭,法雷何春;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松桢封闭,何劫更开。〗

〔五〕

过完年,正月丙寅日——宪宗皇帝率群臣上尊号予顺宗皇帝。

应干圣寿太上皇——这是其尊号。

隔天,也就是正月二日,年号由永贞改为元和。

因顺宗退位,去年八月起,虽然还使用永贞年号,如今宪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过了不久,正月中,上皇顺宗驾崩。

当然,顺宗并非突然暴毙。

他是卧病在床,是在众人都认为早晚将不治时辞世的。

然后——长安因上皇之死而慌乱不已之时,空海所播下的种籽终于开花了。

他等待的东西来了。

倭国,也就是日本国所派遣的使者,来到了长安。

〔六〕

“喂,空海,你听到了吗?”

赶至西明寺的逸势,呼吸急促地问空海。

“日本使者来了。”

逸势雀跃万分,脸上浮现异常欣喜的表情。

“我知道。”

空海的声音听来颇沉稳。

“大使是高阶真人远成大人。”空海说道。

日本来的使者,昨天刚抵达长安。

这回的使者,与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携带大唐文化回日本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还在长安时,皇帝德宗驾崩,由皇太子李诵继任为顺宗。

藤原葛野麻吕虽然人在长安,但未能以日本国使者身份,对顺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贺之词。

高阶真人是以日本国正式使者身份,来到长安的。

葛野麻吕回日本前,空海对他说:“你打算搁着,就此什么事都不做吗?”

空海暗示葛野麻吕,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马上奏请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贺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种籽,如愿开花结果。

高阶真人一行抵达长安时,正是空海接受密教传法灌顶之后,此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此事正是我策动的——然而,空海并未说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说。

“去哪儿?”

“鸿胪馆。”

鸿胪馆是各国使节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学生身份,停留在长安的空海和逸势,既然故国有使者抵达,当然必须前去打招呼。

“快点。”

空海催促。

〔七〕

一见到日本使节等人,逸势泪流满面。

大概是思乡心理作祟吧。

寒暄过后,高阶真人对空海说:“我听到你的议论了。”

怎样的——空海并没如此追问。

“不敢当。”

空海只是颔首致意。

“听葛野麻吕大人说,有空海在,真的帮助很大——”

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筹莫展时,仰仗空海所写的文章,一行人不仅登上了陆地,还受到热情款待。

进入长安后,凭恃空海的语言能力及才干,葛野麻吕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吕在朝廷过度热情述说此事时的身影。

“不仅如此,我明明才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议论了。”

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

“听说,你获授青龙寺大阿阁梨的证位。”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来自东海小国日本的留学僧空海,接受青龙寺传法灌顶,成为大阿阁梨一事,是众所皆知的。各处的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聚会时,常邀请空海为他们写文章或书法。

每当这样的场合,空海总能不负众望,作出比对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满意的演出。

“我来自日本。”

高阶真人这样说时,对方马上便回道:“喔,你是那个空海和尚的——”

这样的对话,高阶真人当然不会感到不快。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处般,对高阶真人恭敬地回答道:“老实说,在下有件事要请托高阶大人。”

“什么事?”

“我想回去。”空海说。

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空海,你当真?”

逸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当真!”

“在下空海为了求密,才来到此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了。”

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响应。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自师父惠果辞世后,在密教方面,在此长安城里,空海已是第一人。

来到长安不过一年,空海便如愿以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广密教。”

“不过——”

高阶真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不无道理。

无论空海或逸势,都是以日本国正式留学生的身份来到长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为。必须取得大唐朝廷的许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对于日本国,他们是以约定二十年的身份来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归国日期。

如果现在任意答应,以后发生问题,高阶真人也将陷入困境。

官僚厌恶出事,可说今古皆然。

以高阶真人的立场来说,向新任皇帝禀陈日本朝廷的贺词,是他此行人唐的主要目的。

没想到来后一看,顺宗已驾崩,宪宗继位为新皇帝。

高阶真人人唐时,顺宗尚在人世,他进入洛阳时,才得知顺宗驾崩之事。

正是顺宗驾崩第三天之后。

在此忙乱时期,高阶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势会面。

因此对于空海突如其来的请愿,高阶真人也不知所措。

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绝不能让高阶真人说出“不行”这样的话。

即使因形势上而情不自禁说出这样的话,只要说了,人往往会对自己所说的话意气用事。

空海深谙个中微妙。

于是,空海便说出无可争辩的话。

“老实说,我已得到先皇顺宗恩准了。”

怎么可能——高阶真人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真的吗?”

他只是如此问。

“是的。”

空海自信满满地点头。

当然,这全是事实。

停顿了一阵子,“不过,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说:“如果要成为正式文件,就必须重写文书,由高阶大人上呈当今皇上。”

正如空海所说。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国和大唐的约定来到大唐,二十年时间不到就要回去的话,应当由日本国大使奏禀当今皇上。

嗯——当高阶真人陷于沉吟时,空海以事情已然决定般的口吻,说:“返国的请愿奏文,由我来写。”

“空海……”

说话的人是逸势。

空海一看,逸势血色全无,一脸苍白。

身子正微微抖动着。

“别丢下我回去……”逸势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

逸势的声音大了起来。

此时,揪住逸势内心的,是恐惧。

在此长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话——自己就会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有空海在,逸势多少还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独留在此大唐的话——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吗?语言不太灵光,拜师学儒又没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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