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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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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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喝醉了?”白狗大声说,“放心。猛子是个人。杀头他也不出卖朋友。怕啥?世道都成这样了,还掐球算命干啥?”

“行了,行了。”瘦子阴了脸,在白狗肩上拍一把:“胡说啥?胡说啥?再胡说,我们走。喝点尿水儿,就胡传横说。好像我们真要干啥的。”

“放心。他不说。猛子是条汉子。”白狗醉醺醺嚷道。

“白狗!”瘦子喝了一声。

猛子笑笑:“由他胡说去。他老这样。他还老嚷嚷要杀人哩。醉里的话,梦里的屁。由他说去……”

“就是。”瘦子才笑了。

“我开会去了。”猛子抽身出来,走向大头家。身后传来白狗的嚷叫:“谁是梦里的屁?老子真干哩,真干哩。头掉不过碗大个疤。”他恶狠狠吼出了一句。

猛子觉出他们真要干些啥了。他不是从白狗的吼叫上做出这判断的,白狗老那样。他是从瘦子的极力掩饰上觉出白狗的扬言不虚。他自己也真想干些啥。心里总鼓荡着一种东西,激得他想吼,想跳,甚至想抡刀子。

大头家早嚷成一团糟了。知道涨了水费的人都在“日娘操老子”。骂一阵,又叹气。新进来的再骂,再叹。大头拍一下桌子,吼一声:“咋呼啥?!水费又不是老子叫涨的。有本事到市政府骂去!”骂声才渐渐息了。大头指着一个穿西服的人说:“这是信用社的傅主任。谁没钱,今天就贷。谁有钱,今天就交。谁也知道庄稼晒成个啥样子了。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放的屁不放,闲屁以后慢慢放去。”北柱冒出怪声:“啥是闲屁?水库里的水是老天爷给的。政府又没给天交钱。凭啥涨价?我们说说,倒成闲屁了?”“就是,就是。”一片应和声。

第十七章(18)

大头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闲屁也罢,不是闲屁也罢,不交水费人家不给水是真的。其实,人家市上领导也急成个叫驴了。刚才傅主任说,市委书记啦,市长啦,都到大佛爷山上去求雨了,又是烧纸,又是磕头,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老百姓。没电,能怪人家?人家又没把电装到自家腰包里。今天主要是收钱。庄稼不等人。”听到市上领导为自己求过雨,磕过头,老百姓还能说啥?就都不说了。

傅主任笑眯眯地说:“其实,领导也急哩。给农行下了死命令。需要多少,就贷多少。无论咋样,要保住收成。”

“不涨价不就得了?”魏没手子又冒出一句。

傅主任笑道:“那不是我的事。我只管贷款收款。”他转向大头:“开始吧。”

大头说:“想贷的,快一点。不想贷的,赶紧去取钱。有一个不交钱,全村都不给水。不能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

人们都静了,谁都屏声静气的。那情形,不像在贷款,倒像要往卖身契上捺手印似的。

猛子说:“我贷五百。”他打了个小算盘,贷五百,交三百水费。剩下二百,万一憨头住院不够,也好贴补一下。

大头说:“你家六口,贷三百就成了。不用多贷。……人家只贷水费,别的多一分也不贷。是不是,傅主任?”傅主任点头说:“资金紧张。交多少水费,就贷多少。”说着,递过一张纸,指点着叫猛子填了,说:“好了,你去吧。下一个。”

猛子说:“钱呢?手续办了,钱呢?”

大头冷笑道:“人家能把钱交到你手里?人家直接转水管站。到你手里,叫你花了,能把你咋样?人家政府啥都防好哩,能叫你老百姓往眼里下蛆?”

猛子怔了一怔,眨眨眼,没说出一句话。

北柱冷笑道:“哟,只见当官的骗百姓,哪见百姓骗当官的?倒防开老子们了。可笑,可笑。”

大头说:“没啥可笑的。一个老百姓,能有口米汤喝就不错了。下一个谁贷?”狗宝应了一声。

(13)

猛子出来,心里灰溜溜的,裹带着一点羞恼。灰溜溜的是想多贷二百元却叫对方给了个“屁烧灰”。羞恼的是贷了款连款的边角也没摸到。但很快,他遗忘的天性抬头了。灰溜溜也罢,羞恼也罢,全溜到屁股后面的尘土中去了。

白孤孤的月亮挂在空中,显示着这是一个好夜。这样的好夜里,猛子是不能早睡觉的。素日,可与白狗们打牌,或与北柱们溜嘴。可今夜,北柱们还在乱哄哄的大头家贷款呢。而白狗,正喝得醺醺大醉,像水浒上那个动不动就“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黑大汉一样,正准备将手中的板斧朝一个地方猛砍呢。那当然是个痛快的营生,但猛子干不得。猛子猛,但还没有猛到不知道头三脑四的时候。他知道今夜,再去不得白狗家了。

第十七章(19)

到哪里去呢?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夜里,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夜是最难挨的。夜很长,躺在床上烙饼的滋味不好受。

想想除了双福家,真没个更合适的去处了。要说合适,双福家也不合适。自那件事之后,猛子很少去他家。谁都知道,双福的闹离婚与猛子有关。猛子自然就真将这事当成自己的罪过了。虽说同男人们调笑的时候,他总是毫不在乎地炫耀自己的战绩,但心里也免不了内疚。不管咋说,自己上了人家的炕,是双福闹离婚的借口。也许,即使没这个借口,双福也会找到其他借口,但现下的这个借口总是猛子造成的。每当想到女人那孤零零的影子——奇怪的是,那女人在他心里为啥总是孤零零的呢?——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

“要是当初没和她睡觉,会咋样?”答案是也许双福不闹离婚。“不闹离婚又咋样呢?”答案是她仍会活受寡。活受寡的她仍会偷人。偷人的她仍会被抓住。抓住的结局仍然是离婚。这样一想,猛子就释然了。

“这莫非就是命。”他想。

猛子碰见过女人几次,女人总是低眉垂眼,匆匆而过。猛子不知道女人是否恨他。猛子当然不在乎她。至今,他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记得女人告诉过他,但他忘了。她以前是“双福女人”,现在叫什么?如何叫?他忘了,也懒得记起。猛子平素里不在乎她。他只在下腹火炽上床前才在乎她。一下床,就不在乎她了。

今夜,猛子想去她家。除了心里空荡荡的原因外,还因为他确实想知道她的近况。穷极无聊的时候,便是想她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好,女人嘛,做饭缝衣,松裤带。就这样。

女人的屋里亮着灯。见到这灯,猛子已没有过去的那种激动。女人像被他翻过的书,无聊时,可翻一下,但新奇的刺激没了。忽然,猛子听到了男人的说话声。是花球。花球笑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听不到女人的话,但能想像出她在悄声没气地笑。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心里产生了很复杂的情绪,是厌恶?是羞辱?是意外?是……都是,又都不是。女人并没有许诺他什么,但他仍有被骗的感觉。

门突地开了。灯光扑向猛子。女人端着盆立在门里。见到猛子,她一怔,嘴角挑起了一缕笑。花球的笑僵在脸上。

“爹叫我来借些钱。”花球嚅嚅道。

屁。猛子想,你爹正在大头家贷款呢。但猛子不说啥,只笑笑。花球更慌乱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怕啥?”女人瞥了花球一眼,“就说想和我睡觉。怕啥?他也一样。咋?你们怕?老娘不怕。你们要脸?老娘不要脸。脸是啥?脸不如一块抹布。不要它,扔了就是。”

花球从椅子上弹起,望望女人,又望望猛子,想说啥,却侧身出了门。女人哈哈大笑。猛子怔在当地,立不得,走不得。

她望一眼猛子,哼一声:“瞧,这就是男人。”她笑了,渐渐笑出了眼泪。

第十七章(20)

猛子慌了。他最怕女人哭。这一哭,叫人看见,算啥?他尴尬地立了一阵,觉得此时的上策是走,就溜了出来。

转过墙角,就是大路。猛子松了口气。一上大路,谁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来。猛子很奇怪,自己为啥还怕别人知道呢?早已是秃头上的虱子了。有时,他心一横,破罐子破摔算了,可具体做时却总是心怀鬼胎。猛子恨自己不像男人,不敢像双福女人说的那样:“就说,想和我睡觉。”

几个黑影移了过来。猛子很响地咳嗽一声,就像他黑夜走坟地时总要吼几句秦腔乱弹,表示自己并不怕坟地,反倒暴露出了内心深处的恐惧一样。这声咳嗽很理直气壮,也很心虚。

“谁?”黑影问了一声。猛子听出是毛旦那曳着老痰的声音。

“我。”猛子大声地应一声。

“你是谁?”毛旦又问。

“别问了。是猛子。”

猛子听出,说这话的是瘸五爷。近了,猛子看到瘸五爷吆着驴车。他看到车上有个东西在蠕动。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没啥。”毛旦说,“去给五子看病……没啥……真是去看病……不绑着……怕他跑了……没法收拾的。”

“少说些成不成?”瘸五爷斥道。

猛子这才发现五子被绑在车上。酒味也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他说:“就是,该看了。不看,会越重。”

驴很响地打个喷嚏。蹄声嘚嘚,车过去了。猛子掉头就走。行几步,听到身后有很急的脚步。“猛子。”瘸五爷低声叫。

“记住。别给人说看见过我们。”

瘸五爷的嘴凑向猛子。胡子蹭得猛子脸都痒了。他闪远了一些,嗯了一声。瘸五爷又认真叮嘱一遍,才去追已走远的车子。

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猛子觉出了啥。

(14)

“你胡说啥?把嘴夹严些成不成?”次日清晨,猛子喧了昨夜碰到瘸五爷的事,老顺恶狠狠臭了他一句。而后,老顺痴坐了一阵,半晌,才叹口气,又缓和了语气说:“别乱说,这事儿。”一语未完,又长出一口气。

灵官妈问:“又是啥事儿?”

老顺白她一眼:“你问啥?一个女人家。”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老顺走到门口。太阳很白,白得不像早晨的太阳。又会是一个晒死驴的天。老顺不管天,觉得自己已到了另一个世界,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一种凄迷的氛围笼罩着他。他当然知道猛子喧的事意味着什么。他很想去看看瘸五爷。

第十七章(21)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老顺觉得他们离自己很远。魏没手子拉着大叫驴兴奋地说笑。跟喜提着绳子和木桩,牵一头比羊大不了多少的毛驴。花球妈担两桶水走过。会兰子喂猪的声音很润。羊们出圈了,咩咩叫着,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一切很真实,却又显得那么虚幻。

“他在干什么呢?”老顺想。他眼前出现了瘸五爷那张木然的脸。他想不出这张木然的脸此刻会有什么变化。也许还那样。天塌了也不会再使他有啥变化了。也许,他正蹲在炕沿上抽烟,像个石头。那婆娘则不然,好哭,动不动就掉尿水儿。哑着嗓门,失声断气的。她肯定在哭,免不了。

一阵哭声传来。老顺以为是瘸五奶奶哭。循声望去,却发现那哭声来自王秃子家。一大群人围在门口,叽叽喳喳的。狗宝过来了,见了老顺,大声说:“这世道,不得了。连猪都偷,了得。”一打听,才知道王秃子家的大肥猪昨夜叫贼偷了,是开着三轮子干的。“你说,人一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那秃子,嘿,就差喝西北风了。啥都指望那猪呢。这下,全完了。那婆娘,想不通上吊了……又救回来了,你说,嘿嘿。”狗宝说。

老顺觉得狗宝最后的那两声嘿嘿很刺耳,遂皱皱眉头,想:“人家猪丢了,你嘿嘿个啥呢?”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哼了一声,就过去了。

秃子女人哭得失声断气,死了儿子似的。她爬在地上,周身是土,泪水和泥水在脸上交织成汪洋。凤香边劝边抹泪。她也是前天才回村,听说肚里的娃娃流了。北柱则唾沫星子乱迸:“你说这贼,缺德不缺德?偷啥不成?为啥要偷猪呢?人家养个猪容易吗?”“就是,就是。”几个人应和着。“这世道,怕连地里的麦捆子也有人偷哩。”“就是,就是。”“人心坏了。”“就是,就是。”

王秃子蹲在庄门口的一块土坯上,面无表情,呈麻木状。大头们也蹲在一旁,不语,似在赛呆。

孟八爷劝女人:“行了,行了。哭一下就行了,丢的已经丢了,哭又哭不回来。就当吃药了。”北柱应和道:“就是。就当给贼买棺材了。再说,破财消灾呢。”

女人不开窍,仍哭。

凤香白一眼北柱,说:“说得轻巧,养头猪容易吗?愁了粗食,愁细食。你以为容易吗?啥不指望它?穿的,娃娃们念书的花费,油盐酱醋,啥不指望它?站着说话腰不疼。”

听了凤香的话,女人的哭相愈加不雅,方才还只是号哭,现在又加了双手拍地的动作。尘土飞扬,弥漫开来。

北柱嘿一声,一跺脚,对凤香说:“好吧,猪丢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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