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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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瞑目-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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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呼吸也有些控制不住地粗重和急促起来。他已经顾不得庆春和她父亲面面相觑的怀疑
的目光,他好像憋不住尿似地扔了筷子,胡乱说了句“我去方便一下”便匆忙起座,向门外
走去。庆春和父亲都没有应声,他身后的屋里留下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他进了庆春父亲的单元门,冲进厕所,反插了门,手忙脚乱掏出身上藏着的那支烟,却
想起没有带火。他又拉开门冲出厕所,冲到房间里,东翻西找,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一盒火
柴。他连打了两根都断掉,当他终于打着第三根时,他无可逃避地看见了庆春和她的父亲出
现在房间的门口,目光惊恐而绝望地注视着他。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尽管自尊心在生理
痛苦面前突然崩溃,但心里还能被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刺痛。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不能
自主地当着他们的面,点燃了那根粗大的烟,不顾羞耻地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他的泪水也大
颗大颗地滚下脸庞,落在地上。这时天地间仿佛绝了声音,一切都幻化为乌有,他轻飘飘地
随欲而走,只依稀听见纸箱里传来小黑尖锐的哭声。
那天晚上肖童不知怎么就梦见了他的学校。梦中的校园比现实中显得鲜艳多了。一砖一
瓦,一草一木,都新染了五彩的颜色,如夏天里的公园那般明丽。内湖不再是小小的一潭凝
绿,而是变得汪洋恣意,浩森一片,可以把他的视线带得很远很远。而那座原本高大宏伟使
人相形自惭的礼堂,在冥冥中却又成为一个亲切平易的背景。他站在礼堂的台上,台下鸦雀
无声,同学和老师的面孔都似曾相识6他自己的声音像穿透星夜和旷野般的空冥动人。他知
道自己是经过艰苦训练才能朗诵得如此传神!欧庆春和她的父亲也夹在人群中,严肃地倾听。
还有他自己的父母,还有卢林东和郁文涣,还有一群面目友善表情庄严的警察。这么多亲朋
好友藏在人海之中被他一发现,激励着他把每一个词都念得充满情感和酸楚。

“……我们的祖国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壮美的山河,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
家之一。然而,我们中华民族在漫长的生存历程里充满了灾难、坎坷,危机和厄运。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成为我们中国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遗传。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
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就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朗诵的配乐还是那支钢琴协奏曲——《黄河》。那行云流水,气势磅礴的音乐在耳畔滚
动着,让他的每一句朗诵都显得荡气回肠,撼人心魄。当《东方红》的旋律奔腾而起,把全
曲推向高潮时,
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他觉得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旋律好像就代表了波澜壮阔的中国,代表了
每个中国人的振奋和苦难,往昔和觉醒。这种力量和激情使他心潮起伏热泪滚滚,他一发不
可收拾地号啕大哭,直到自己哭醒。他望着黑暗中这个残破的家,听着自己像患了痨病一样
的喘息,他不知道如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算不算为了祖国而献身呢?他为什么哭了?为什么
醒来后依然不能止住泪水?他抱着一团被子抽泣得全身疼痛。在这覆盖了芸芸众生的暗夜
中,是不是只有他醒着?有谁还会陪伴他想着他,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想了半天没
有。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堕落的吸毒者!是梦中的演讲词把他感动了,也许只有祖
国这个母亲会知晓他的伤口,默默地在心里疼他。梦醒时分他又有些迷茫,祖国是谁?谁是
祖国?是党和政府吗,是公安局吗,是脚下这块土地吗,是遍布城乡每一个角落此刻都在沉
睡着的十二亿人吗,是一个包罗万象,涵纳古今的概念吗?无论祖国是什么,他都渴望着扑
向她的怀里。他想哭诉,想被爱抚,想有人来抱一抱他,哪怕能有一个人代表祖国母亲,在
他耳边轻轻地低语几句……他想,那个人应该就是庆春!想到庆春他知道自己这回肯定是不
被原谅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天下了小雨,那人冬的小雨纤细无声却有彻骨的寒意。庆春叫了
出租车送他回了家。他注意到她临出门前把手枪带在了身上。他怀疑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像押送一样。庆春的父亲在他走时竞没有和他说一句告别的话,只是和庆春附耳低语几句,
庆春点头对父亲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路上庆春一言不发,肖童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也没有讲话。司机在车上放送着一盘圣诞
歌曲的磁带,一路上的音乐因此带着一种童话般的祥和,让人的思绪突然飘离了现实。出租
车把他们拉到肖童家附近的街道上,庆春对司机说师傅就是这儿,在这儿停吧,车停后她把门拉开,示
意他下车,自已则是不准备下车的样子,肖童说:“庆春你下来一下,我要和你解释。”她犹
豫了一会儿,还是下来了,付了司机钱,说师傅你不用等了。

出租车开走了。他们站在清冷湿透的马路旁,远处的街灯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细长。北
京的圣诞节都集中在那些豪华的饭店里,圣诞老人不会驾着梅花鹿把过节的气氛带到这些无
关紧要的街道上。在这些街道上,小雨似停未停,天冷得要命,但没有风。

肖童说:“庆春,我跟你说过是他们逼我吸的,是他们考验我是不是真的还在吸。我不
吸他们就会怀疑我,也怀疑李队长。”

庆春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吗,吸毒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撒谎。”

肖童说:“我没有撒谎,我干吗要对你撒谎?”

“对我?你对我撒的谎还不够吗!”

“你不信我可以,等破了案你可以去审问他们。看我说得对不对!”

“不用问我也知道是他们让你抽的,让你抽你就抽吗?你对我的保证,你发的誓,这么
随随便便,就都不算数了吗?”

庆春的眼里泪光闪闪.肖童心里乱得不知应该怎样解释清楚。他想试着从头说起:“欧
阳兰兰开始问我的时候我就说我还吸,后来他们就让我吸,我要是不吸他们就会认为我说话
不老实……”

但庆春这时心情激动得听不进去,“你别再找借口了,你怕他们说你老实,那么你对我
们老实吗?你和李队长说过这事吗,你和我说过这事吗?你刚才在饭桌上还在撒谎。他们说
你素质差我总是维护你,我弄不清我怎么就这么相信你!”

庆春的口气激愤难平。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下来,越流越不可控制。她双肩抽动,双手捂
脸,往黑暗中走。肖童想抱住她,她说:“你松手!”肖童松了手。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等
她哭完,等她平静了,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戒的。”

庆春深深地吸着气,说:“肖童,咱们恐怕是没有这个缘分了,你知道,我要是决定跟
你好,那是要下很大决心的。我的同事都会奇怪,我的家里也会反对,因为我们的年龄和经
历,差别太大了,很多人会说三道四的。我承认我喜欢你,但你连最起码的做个正常人的能
力都没有,我们今后怎么能生活在一起。你也该为我想想,我们组织上,还有我爸爸,就是
再通情达理,也不可能答应我和一个吸毒成瘾的人在一起,这不现实!”

肖童预感到自己刚刚抓住的这个五彩光辉的气泡就要破灭了,他不曾想到过这一切刚刚
开始就大势已去。他怀着一种被遗弃的凄凉苦苦哀求,而语言却干枯得只有一句:“求你再
给我一次机会吧。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庆春抬眼看着他,他的表情现出令人怜悯的凄苦,她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张清瘦
的脸,摸得那么轻柔,轻柔得肖童五内俱焚。庆春说:“肖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为我
们做了很多工作。我知道你是为我,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本来一直相信你的
毅力,我以为会有一个奇迹,也许我是难为你了,强求你了。以后我会好好地谢你,帮你的,
可我也希望有我的生活,我的幸福,一种最普通最普通的幸福。我没有过高的要求,我只想
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肖童痛哭失声:“我只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庆春的泪水再一次忍不住喷涌出来,她说了句,“你保重!”便转身向街的对面跑去,她
拦住了一辆刚巧驶过的出租车,那出租车的车门砰然关闭的撞击,透过湿气逼人的夜雾,刺
进肖童的耳膜,车轮轧碎了地面上凝结的雨水,带着沙哑的声音,越来越远。肖童的眼泪凝
在脸上,听着那声音直到消失。他一个人坐在湿漉漉的马路沿上,不想回家。偶有骑车路过
的行人回头看他。他目光呆滞如木偶一样,在路边无动于衷地枯坐,对过往的一切全都麻木
不仁。

在这个穷途末路般的寒冷的雨夜,他居然做了那样一个色彩明丽而又慷慨激昂的梦。醒
来时他还是理不清自己的心情。清晨照常来临,太阳依然升起。他躺在床上,脑子里似乎已
经昼夜不分。对海洛因的需求又成为全身每一条肌肉的唯一渴望。但他想,他还是得戒,非
戒不可!他咬牙切齿仰面而卧,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把痛苦拉长,他靠着意识里欧庆春的越
来越模糊的面容拼命顽抗,一秒一秒地计算着能不能熬过七十二小时。为此,他不惜吞下了
大量的安眠药和626胶囊,但它们似乎不起一点作用。他度日如年地耗到中午,直到迷迷糊
糊听见有人敲门。

是欧阳兰兰来了。她看见开门的肖童吃了一惊。她问你怎么了,这平安夜你是怎么过的,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肖童没有说话,返身又躺回到床上。欧阳兰兰明白了什么似的,问:“你
没烟了?”

他说:“我想戒。”

欧阳兰兰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你一个人怎么戒得了。”她坐在肖童床边,
说:“跟我出去玩儿两天吧,等你身体养好一点,我送你到国外那些条件好的戒毒医院去,
听说没有什么痛苦就能把毒戒了。”

欧阳兰兰甜蜜的话语如同在他身上注射了一针腐蚀剂,顿时将他与毒瘾殊死抵抗的意志
腐蚀干净。他从床上挣扎起来,打开柜子里的抽屉,取出金盒取出烟,如饥似渴地抽起来。
抽完一支,意犹未尽,又把昨天剩下的半支也抽了。全身立时感到血脉通畅,筋络舒展,皮
肤不再痛痒,头脑也爽然清醒起来。但清醒之后的自责和矛盾又袭上心头,他克制不住哭了
起来。欧阳兰兰问他怎么了,他压抑着发自肺腑的号啕,万念俱灰地说:我这辈子完了。

欧阳兰兰从身后抱住了他,说着许多安慰的话,他对她的怀抱没有拒绝,此时孤儿般的
心情使他对一切温暖都丧失了排斥的能力。如同一个毒瘾发作的人对毒品的渴望一样,他明
知道正是这个女人打折了他的腿又送来拐棍,但还是感激涕零地接了。

欧阳兰兰抱着他,说:“明天我要到外地去休息一段时间,你跟我一起去吧。”

肖童摇头,“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

欧阳兰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他们还是不放心你的那位于老板。他们已经和他约了
明天见面,他们让我明天出去避一避,以防万一。他们说让我带着你去。”

肖童摆脱开欧阳兰兰的缠绵,疑惑地站起身来,“为什么?”

欧阳兰兰仰脸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拿你当人质。”

肖童愣着,像是听不明白,“人质?”

“他们怕于老板是雷子,如果于老板不让你跟我走,就说明他心里有鬼,如果让你跟我
走,他再搞什么名堂,你不就成了人质?如果那姓于的真是公安局的密探,他们要抓我们的
时候,总不能不考虑你的死活吧。这都是老袁那帮人瞎分析。不过这倒正好方便了咱们俩,
我真的非常想和你出去玩玩儿。”

“如果,我不去呢?”

“那,老袁他们就不打算冒险跟你们来往了,你叫于老板另找别家做这笔生意吧。”

肖童想不到这件事节外生枝一波三折又冒出这么个枝杈来。他脑子里一下子乱了,无章
无法地问:“于老板什么时候和老袁约的,我怎么不知道。”

欧阳兰兰冷笑,“我看你那位于老板也就是供你一点白粉罢了。生意谈到关键的地方,
就不让你听了,你这还看不出来,他并没把你当成心腹。”

“他们明天在哪儿见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他们肯定要带他去一个僻静的地方。怎么样,明天跟我走吗?
我可给你订票啦。”

“你要去哪儿?”

“也许往南,也许往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肖童转身走进厨房,用嘴巴对着水龙头大口喝水。欧阳兰兰跟进来,从后面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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