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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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几度-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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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静中好像有菊枝走来的脚步声。水原在侧耳细听以后,说:“来京都一看,见到处都是花,可是大德寺里没有樱花,也不错啊。这里几乎没有吧。”

“因为樱花会把庭园弄乱的。”老僧说。

“花落满地,落叶也把庭园弄脏了。”夫人补充道。

老僧继续说:“樱花在寺院里太闹人了吧。大德寺的和尚在花里高高兴兴的,也不成体统。”

老僧说,这里只有一棵过去近卫公栽的称做近卫樱的樱花。

水原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中描画着从松树下的铺石的路上走来的菊枝。

但是,那个女人已经有若干年没见面了,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黑色的山茶花



京都的女人腿很美,嘴唇也很柔软,也就是说肌肤很好。而水原之所以想起这个,是因为菊枝也是这样。

水原在老僧的面前,想起了菊枝的柔软的嘴唇。

那是像把男人的嘴唇吸住似的嘴唇,粘糊糊滑溜溜的,当水原触及到菊枝那嘴唇的一刹那,立刻感觉到她全身柔软的肌肤。

但是,水原咬过菊枝嘴唇的牙齿早就脱落了,现在的门牙是假牙。

菊枝的嘴唇也已经变硬了吧。

“老师傅,您的牙好吗?”水原不由问道。

“牙?土人的牙是很结实的。”老僧让水原看大胡子里面齐全的牙齿,“我就是像你所见到的这样的土人。可大德寺的建筑,战后就像老年人的牙,晃晃荡荡,稀里哗啦,十年过去,现在连影儿都不见了。”

夫人也气愤地诉说如今的孩子怎样糟蹋寺院。她说棒球的祸害最为严重。

“天皇的国宝桃山鸟,也啪啪地被球打中,羽毛都打掉了,鸟也打死了。有的鸟连头都不知被打到哪儿去了。”

“太残忍了。”水原也说。

“战后颓废派的孩子,也都是些胡作非为的家伙,尽情胡闹,尽情捣乱,谁说什么也不听。他们非常错误地理解了自由。”

老僧的夫人围着宽宽的藏青色带碎白花的围裙,像是从大原到京都市内卖货的女商贩。这位夫人也使用了“战后颓废派”一词。

夫人说,棒球的球经常飞到庭院里,孩子每次跳墙过来,都把瓦弄掉了。

为避免他们在寺院的庭院里不管不顾地玩耍,在南边修建了一个运动场。那邻近的一个小寺的墙损坏得十分严重,听说无法支付莫大的修缮费。

老僧说,过去门前的街上一般都住着为大德寺做事的人,而现在住进了从别处迁移来的人。他们的孩子对大德寺一无所知。

“汽车也呜呜地开进寺院里来。和尚为图方便,也搭乘汽车到寺院来。正门下面原有一根横木,为了过车,现在把那根横木都挪走了。”

老僧慨叹着寺院的荒废,而其体格却像春山一般。

“老师傅,只要想起那个分手的女人柔软的嘴唇,就觉得可怜。”

水原真想这样对老僧说自己过去的那个女人。

菊枝的头发并不红,但眉毛的颜色显得有些淡。眉毛好像色素不足,肤色相应地也就白皙。

也可以说,这淡淡的眉毛,美丽的腿,柔软的嘴唇,反而更容易促使水原和菊枝分手。

因为这样的女人性情寡淡,易于灰心。

后来,水原在京都也见过口形像菊枝的女人。嘴唇和牙床很吻合的口形有这样的特点:牙床不大,也不凸出,说话时齿龈时隐时现,让人感到那嘴唇的滑润。

嘴唇的红色淡而明快,水原怀疑其所涂口红和东京女人的口红颜色不同,而实际上是嘴唇的本色不同。牙龈和舌头的颜色也是纯净的粉红色。

当见到这种口形的女人时,水原便想起菊枝,在涌起新的悔恨中,不由叹出声来。

水原想对老僧说菊枝的事而未能说出口。夫人向投到庭院苔藓上的树影一瞥,说:“来了。”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水原顿时胸口发紧,百感交集。但是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是对菊枝产生内疚,而是对死去的妻子感到过意不去。好像自己是在瞒着妻子偷偷和菊枝约会似的。水原对这种奇怪的感觉感到很吃惊。

菊枝首先对老僧问候之后,只向水原随便瞥了一眼,说了一句:“让你久等了。欢迎你。”

“狗出来迎接,感到惊讶吗?”水原说。

“这次是猫。”夫人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说,“可是,这猫不亲近人,只是在铺地板的房间里慢腾腾地走过去。”

菊枝微微笑了一下,说:“狗也从里屋窥视呢。”

“是嘛。”

“这个屋成了狗和猫的家了……”老僧开了句玩笑,“但是,比起狐狸的家来,这里还是好的呢。”

老僧恍恍惚惚地看着菊枝,好像有些想不起来是谁了。

夫人见菊枝有些拘束,说:“一直等着你,还没上茶呢。”对菊枝说完,又看了一眼水原,说,“怎么样?还是到‘榻榻米’那去吧。”

“好吧。”

水原站了起来。

他们来到的这三张“榻榻米”的茶室,传说是移过来的利休剖腹自杀的房间。

“你点茶吗?”夫人对菊枝说。

“太麻烦了,还是沏茶吧。”

“老师傅怎么办?”水原问。

“我们还是不点茶轻松啊。给老师傅在那个屋点茶吧。”

夫人说完走了。

“我很想见你。”菊枝在昏暗中用小圆竹刷搅着茶,压低声音说,“电报上说让我到聚光院来,我觉得有点奇怪。如果告诉我火车的时间,我就去接你。也许你是和谁一起来的吧……”

“是的。是带着两个女儿来的。”

“唉唷!”菊枝仰起了脸,“和女儿一起来赏花吗?”

“今天早晨到的。我是趁女儿睡着出来的。”

“不要,那样,我,不好受……”

茶碗在菊枝的手上稍稍转了一下,那手有些颤抖。

水原夹起大德寺纳豆尝了尝。

菊枝坐着蹭近水原,说:“如果这里不是利休先生的茶室,我真想在这里和你亲热一下。”

水原也环顾了一下茶室,感到有些压抑。

“只有你我两个人在这个茶室,有点害怕。我们俩一起死了都行。”菊枝说,“以前,在利休忌日,我陪着你来过这里吧。”

“是的,什么时候来的呢?”

“几年前的3月28日吧。不记得了吧。真薄情啊。”



“夫人,是百日红吗?”菊枝看着庭院右侧的树,问道。

“是菩提树。”夫人大声说,“树叶和百日红不一样。树枝也不像百日红那样小里小气的。”

“这就是菩提树啊。”

“释迎牟尼圆寂的时候,这树突然枯干,变成白色了。涅槃图上也画着呢。”

“真是珍贵的树啊。”

“开大朵纯白的花。如果见了那花落的样子,对《平家物语》开头的词句就理解得更好了。祇园寺院的钟声,菩提树的花色……一到傍晚,那开放着的花骤然落了下来。”

“是早晨开,傍晚落吗?”

“是的。”

夫人离开水原和菊枝,在住持住室的一角的廊下坐了下来。

夫人是见两人没有从茶室回来而前来看望的吧。

两人在这以前已经离开茶室,来到住持住室的廊前。

夫人也来到那里。她为了能看到隔扇的画,打开了纸拉窗,自己拉开距离坐下。

水原对隔扇的画和庭院的置石已经看过多次了。他不想再看什么,随便坐在廊前。

菊枝坐在水原的身后。

“墙跟前的树,是菩提树的第二代。”夫人说,“是在这里长的,不是从天竺国引进的。不知开什么花呢。”

“还没开花吗?”

水原看了一眼那棵小树。那棵小树的树枝不是弯弯曲曲,而是像杨树一样直直地舒展着。

“还没开花。”夫人答道,又若无其事地看着菊枝,说,“你也不要太辛苦了。哭着过日子,笑着过日子,都是一辈子啊。”

“噢——”

菊枝感到很突然,不由回过头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世很苦,但是总那么紧张也受不了。还是要轻松一些吧。”

“谢谢!真是那样。”

“没什么。本来没什么事,一旦想不开,也会很苦恼的。”

“虽说是那样,但我们总是想不开。我经常到寺庙来,听老师傅开导,还能稍稍想开一些……”

“他可不行。我家的和尚除了能想开以外,什么能耐都没有。只有能把事情想得开这一点了。但是,除了这一点以外,已经到了不能劳动,没有什么欲望的年龄。当然这也就可以了。噢,他如果能活下去的话,还是能看出些问题的。”

“上了年纪以后,如果还有很大的欲望,那就太不像样了。”

“是啊是啊。欲望,也不仅仅限于是金钱……为什么托生成女人呢?现在你也这样想吧?”

“是啊。”

“是那样啊。”

夫人说完,站起身走了。

菊枝看着夫人刚才在走廊坐过的地方,对水原说:“夫人说的倒不错,可是好像是教训我似的,我很憋气。你对她说过什么吧。”

“没说什么呀。我只是说和你在这里见面……”

“是吗?她是看透我的心思了。我又辛苦又消瘦,外表也不干净,这是没办法的。你说和谁见面了?”

与自己已经分手的女人——这样说,水原有些难于启齿。

“好像有人说是我勾引你,那可不行。真是无聊。”菊枝微笑着看了一眼水原。

水原一点也没感觉到受勾引。

菊枝不过是与自己已经分手的女人,或者说无疑是与自己已经分手的女人。但是,现在菊枝在自己的面前,反而好像并没有感觉到她是自己“昔日的女人”似的。

可以说是一种幻灭,不过如此而已。

但是,并不是因为现在的菊枝和“昔日的女人”在容貌上变了样。同样是色素不足似的淡茶色的眼睛,过去一拥抱就闪着清澈的光,而如今则显得有些迟钝。那嘴唇也稍稍有点污浊。颇像嘴唇颜色的rǔ头也许稍稍有些干瘪吧。但是,菊枝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憔悴。

水原想,由此看来,分离的岁月已经把自己和菊枝隔开了吧。

水原似乎是隔着岁月之墙来和菊枝相会。

不,并不是和菊枝相会,似乎是和岁月本身相会。

两人的事是时间予以解决的,就让时间予以磨灭吧。

既然已经断然分手了,所以满可以这样干净利落地分手,但是水原毕竟感到寂寞,感到对菊枝的感情并未了结。

水原在心中努力重温过去对菊枝的眷恋和爱慕之情。

然而意外的是死去的妻子在水原心中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出来。

水原怀疑,由于失去了最亲密的妻子,致使对菊枝的感情也失去了吧。

水原无法知道菊枝现在在想什么。菊枝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出于真心呢?

水原为进一步和菊枝拉近感情,便急不可待地说:“实际上,去年,我妻子死了。”

“哎呀!”

菊枝惊讶地看着水原,眉宇间现出焦虑。

“是嘛。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很悲伤吧?真可怜哪。”

菊枝面带愁容,好像要哭。

“我总念叨你,不知你怎么样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利的事情了。”

“我三个女儿的三个母亲,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真是这样啊。不好的反而剩下了。真奇怪,不公平啊。”

“我如果死了,能想念我的女人,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不要吓唬我了。你说这样的话,我觉得不好受。”

“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菊枝凝视着水原。

“并不是为了想让你在我死后想念我,我是没能更好地照顾你。真对不起。”

“你说什么呀!这话是对你夫人说的吧。我得到你的照顾,一天也没有忘记。”

水原是向菊枝致歉,但正如菊枝所说,那也像是向死去的妻子致歉似的。

“你夫人去世了,你为什么来见我?你如果不说清楚,我心里不好受。在旅馆里等着你的女儿知道了,会怎么想?”

水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不愿意这样。”菊枝摇头说。

沉默片刻,两人站了起来。

“到利休的墓那里……”在寺院门口,水原说。

“噢,现在就开。”

夫人拿来钥匙,打开栅栏门。

菊枝站在利休的墓前,说:“你夫人的墓,已经修建了吗?”

“噢,还没修建。”

“是吗?你夫人也到利休的墓来过。请你参拜你夫人参拜过的墓,请你谅解。”

这个说完双手合十的女人,水原感到像个谜。

这是这个女人的真心呢还是习惯呢,一时难以辨别。

虽然菊枝是水原的“昔日的女人”,可现在无疑成为照顾别的男人的女人了。



出了聚光院的门,一条道路伸向西面稍稍高起的尽头,那里面有一个小堀远州的孤篷庵。

从孤篷庵向西有一条通往光悦的鹰峰的路。水原以前曾经走过这条路。

水原站在从聚光院到孤篷庵的笔直的路上,观望着斜长的静静的松荫竹影。

路的北侧,有一排小庙。

“聚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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