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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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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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就是它们不让他睡觉!根据踪迹可看出有只狐狸在他旁边和附近来回走动,而且常常是蹲下来坐一会儿再走。阿列克谢头脑里当时闪过了一个不吉祥的念头:据猎人讲,机警的野兽能预感到人的死,并且会开始跟踪这个注定要死的人。莫非正是这种预兆才把这些胆小的野兽吸引到他旁边来的吗?

“胡说,胡说什么呀!一切都会好的……”他自我鼓励道,接着开始爬呀、爬呀,努力赶快离开这儿。

那天他的运气又很好。在一处芳香的刺柏灌木丛里,他从树上摘了一些没有光泽的蓝灰色浆果吃了。他在这儿又看见了一团样子很怪的枯叶。他用手触摸了一下,但是枯叶团沉甸甸的,并且没有散开。他当即就着手摘掉这些叶子,但透过树叶而突出的针刺扎痛了他的手。他明白了:这是刺猬。一只很大的老刺猬钻到灌木丛林里过冬。为了保暖,它把秋天的枯叶盖在自己身上。阿列克谢的心中充满着欣喜。在整个满是悲愁的征途上,他一直梦想着要杀死一只野兽或飞鸟。他好几次掏出手枪,或瞄准一只喜鹊,或瞄准一只松鸦,或瞄准一只兔子,而每一次都费了很大劲他才抑制住要放枪的欲望。手枪里剩下的只有三粒子弹,两粒给敌人,一粒在必要情形下给自己。他强迫自己收起手枪,他没有权力去冒险。

可现在居然有块肉自己送到他手上。按迷信说法,刺猬被认为是不洁动物,而他根本没考虑到这些,迅速地扯掉这小动物身上那些鳞片似的树叶。刺猖没有醒,没有伸展身躯,它像样子滑稽并生有尖刺的一粒大豆。阿列克谢用刀一击就杀死了刺猬,把它展开,笨手笨脚地剥掉它肚子上的黄皮,去掉长刺的护身壳,把它切成几块,然后就满心喜悦地用嘴去咬那正冒热气的肉。那肉是瓦灰色的,筋很多,紧紧地附在骨头上。刺猬向很快就被吃得一干二净,阿列克谢就把所有的小骨头都嚼碎咽下肚去。只是此后他感到嘴里有股难闻的狗肉味,但是与吃得饱饱的胃比较起来这气味就算不了什么。因为吃饱了。整个身体都洋溢着满足、温暖和惬意。

他再次检查了一遍,吮吸了每根骨头,尔后就在雪上躺下来,享受着温暖与宁静。假如不是林中传来的狐狸的小心翼翼的叫声惊动了他,他甚至可能睡着了。他警觉起来,透过低沉的炮击声(它一直是从东方传过来的),他突然辨别出了机关枪连射时所发出的短促的哒哒声。

他立刻倦意全消,忘掉了狐狸,忘掉了休息,又往前朝密林深处爬去。

第11节

在一片小沼泽地后面,展现出一片林中空地,它用旧篱笆围着。那篱笆上的栅栏因风吹雨淋而变成灰色,它们由韧皮和柳条捆绑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

在两排篱笆中间的地方,从雪地下露出了一条荒废了的无人通行的道路的痕迹。这意味着不远处就有人家!阿列克谢的心慌乱地跳动起来,德国人恐怕不会钻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吧!假如说有的话,那里该是自己人,而他们当然会掩护一个受伤的人,并竭力帮助他。

阿列克谢觉得流浪快要结束了,就不惜力气,也不休息地一直往前爬。他气喘吁吁地爬着,时常瘫倒在雪里,紧张得几乎失去知觉。他急急忙忙地想赶快爬到一个小山匠的顶上,以为从那儿大概可以看见救命的村庄,于是他就可以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朝有人家的地方爬去。但是他没有注意到,除了这篱笆和从正在融化的雪底下越发清楚地显露出来的路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表明附近有人。

最后总算到了小丘顶上,阿列克谢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痉挛。抬眼举望,刚抬起的眼睛又立即垂下来了,因为展露在他眼前的情景使他觉得太可怕了。

毫无疑问,不久以前这里还是一处不太大的林中村庄,后被火烧了。看看竖立在大雪覆盖的高低不平的火场上面那两排不整齐的烟囱,不难想象出它原来的轮廓,有的地方还保存有小花园、篱笆和以前种在小窗前的扫帚状的山梨树,现在它们从雪中突出来,有的被烧焦,有的被热气熏死了。这是一片空旷的雪地,雪地上竖着的一根根烟囱像森林被采伐过留下的树桩;在雪地当中耸立着一根样子笨拙的水井吊杆,在它那生锈的索链上吊着一只水桶,桶的颜色开始发绿,边沿包有铁皮,随风缓慢地摆动着。村口甚至还有一个围着篱笆的小花园,在这小花园旁边矗立着一座漂亮的小拱门,拱门上有一扇小门,它轻轻地摇晃着,生锈的铰链发出吱吱的响声。

没有任何人,没有一点声音,什么炊烟也没有……一片荒凉!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人住过。被阿列克谢在灌木林里吓跑的一只兔子,滑稽地抖动着臀部,径直往村里跑去,它停下来,像根木头撅子似地立着,举起前爪,竖起耳朵,在小门旁边呆了一会儿。它看到一个不可名状的奇怪之物继续跟着它的踪迹爬行,就沿着那些被烧焦的空庭院飞跑起来。

阿列克谢继续机械地向前移动。大滴眼泪顺着他没有刮过的面颊滚下来,滴在雪地上。他在一分钟前那只兔子停留的小门旁停下来。小门上面还残留着一块木板,那木板上面有“幼儿……”几个字,不难想象,在这绿色的小篱笆后面曾坐落着一座幼儿园的漂亮校舍。几条小长凳还保存着,这是由村里的木工刨平之后,又用玻璃刮光的。阿列克谢推开小门,爬到一张凳子跟前想坐一会儿。但是他的身体已习惯了卧式姿势,等他一坐下来脊椎骨就开始弯折了。为了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索性躺在雪上,身体半蜷着,像疲倦的野兽那样。

他的心里充满忧伤。

小凳边的雪融化了。上地呈现出黑色,肉眼可看出有一股温暖的湿气摇曳着、漫溢着、升腾着。阿列克谢抓了一把温暖的、解冻的泥土,它油腻腻地从指缝间被挤了出来,散发出牲口的粪味和湿气味,散发着牛棚气味和人的住所里的气味。

以前这儿有人住过……在很早以前人们征服了黑森林区的这一小块贫瘠的上地,他们用旧式犁来耕种,用木耙来照料它,给它施肥。他们日子过得很艰难,始终要和森林搏斗,和野兽搏斗,一直盘算着怎样才能支撑到下次收获的时候。在苏维埃时代,他们组织起了集体农庄,实现了美好生活的梦想,实现了机械化,生活开始富裕起来。村里的木匠盖了这所幼儿园,每逢傍晚,村民就隔着这道绿色篱笆看着脸色红润的孩子们在这儿游戏。也许这时候他们在想:要不要聚集力量,要不要盖一个图书室和俱乐部,在暴风雪呼啸的时候,人们可以在这儿温暖而恬静地消磨冬天的夜晚,在这片密林里要不要安装上电灯……然而此刻却什么也没有了,荒芜一片,只有森林和什么力量都破坏不了的永恒的寂静……

阿列克谢思考得越多,他那疲乏的头脑就越敏捷。他仿佛看到了卡梅欣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城,它位于伏尔加河流域一片干燥平坦的草原上。夏秋两季,草原之风吹遍了这座小城,风里夹带着大量的尘土和沙粒,刺痛着人们的脸和手,它刮进房屋里,钻进紧闭着的窗户里,叫人睁不开眼睛,嘴里沙沙作响。人们把这从草原刮来的大量的乌云似的灰沙称之为“卡梅欣的雨”,世世代代的卡梅欣人都梦想着要挡住这些灰沙,能自由地呼吸清洁的空气。但是,只有到了社会主义国家里,他们的梦想才实现:大家达成协议,一起和风沙作斗争,每逢周末全城的人都拿起铲子、斧头和铁钎子到外面去。于是空旷的场地上修起了公园,小街的两旁都种上了纤细的杨树,大家都细心地浇水和修剪,仿佛这不是城里公共的树木,而是自家窗台上的花草。每到春天,光秃秃的细枝上抽出了嫩芽、披上了新装,在这时候全城的老老少少是多么地欢天喜地,这情景阿列克谢至今还记得。突然,他仿佛真的看见,他的故乡卡梅欣街上有许多德国人,他们用卡梅欣人精心栽培的这些树木燃烧起一堆堆篝火,烟雾笼罩着故乡的小城。有个地方冒出了一个熏得如此漆黑的样子很怪的烟囱。这儿是阿列克谢生长和他母亲住过的那所小屋的原址。

他的内心充满着忧愁。这忧愁难以言状又非常强烈。

不能允许,不能允许他们再往前了!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要同他们斗争、斗争,就像躺在林中空地上堆积如山的敌人尸体上的那个士兵。

太阳已触及到锯齿形的蓝灰色树梢。

阿列克谢沿着当初曾是村中街道的地方爬着。火烧的地方散发出难闻的尸首味,村里似乎比没有人迹的密林更显得没有人的气息。突然,一种很意外的喧嚣声使他警觉起来。在这火烧过的地方尽头,他看见了一条狗。这是一条看们狗,长毛、垂耳,是普通的波比克①或茹契卡②。它呜呜地吠叫着,同时拉扯着脚爪里的一块烂肉。这狗想必是善良的生灵,是女主人常唠叨的对象,是孩子们的宠物,可是一见到阿列克谢就突然叫起来,并露出牙齿,眼睛里射出使阿列克谢毛骨悚然的凶光。他扔掉手上的鞋,就伸手到口袋里掏枪。他们——人和已经变成野兽的狗执拗地对视了几秒钟。后来,大概是狗的记忆力恢复了,就低下了头,歉意地摇摇尾巴,咬住它的猎物,夹着尾巴跑到火烧过的黑色土丘后面去了。

①俄国普通的狗名。

②俄国普通的狗名。

不,要离开,要赶快离开这儿!趁着还有亮光的最后几分钟,阿列克谢顾不得去分辨路了,就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爬着,往森林里爬去,他几乎是本能地急急忙忙地朝炮声清晰可辨的地方爬去。炮声像磁石一样,越接近,就越发有力地吸引着他。

第12节

他这样又爬了一天、两天或三天……他已计算不出时间,只有一连串机械式的努力。他时常不是打瞌睡,就是昏迷不醒。他经常爬着爬着就昏睡过去了,可是吸引他向东去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即使处于昏迷状态也在继续慢慢地爬,除非是碰到一棵树或一簇灌木丛,或者是手滑空了人倒在雪洼里,他才停下来。他全部的意志力和他全部不清晰的思想就像聚焦那样始终集中在一个小点上:爬行移动,无论如何要往前挪动。

一路上他特别注视每一簇灌木,但是再也没有碰到刺猬。他用雪底下的浆果充饥,吮吸苔藓。有一次他碰见一个大蚂蚁窝,它筑在一棵树上,像是被雨水冲洗过的一小堆干草,整齐、干净。蚂蚁还没有醒,它们的住处好像死气沉沉的。阿列克谢把手伸进这个小小的松软的干草垛,但是等他把手抽出来时,满手都是小蚂蚁,它们牢牢地粘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就开始吃这些蚂蚁,干燥、破裂的嘴里满是又香又涩的蚁酸味,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蚂蚁窝,直到被突然袭击惊醒了的蚂蚁全部苏醒为止。

这些小生灵愤怒地自卫着,它们咬阿列克谢的手、嘴唇和舌头,钻到飞行衣里咬他的身体,但是这点微痛甚至使他感到舒服。强烈的蚁酸味使他精神振作。他想喝水。在土堆中间他发现了一个小水塘,里面满是褐色的林中之水,他就低下头去。刚低下头,他又立即躲开了:从那一平如镜的、映着蓝天的水里,有一副可怕的陌生的面孔望着他。这张脸让人感到是包着黑皮的骷髅,长着乱糟糟的并已卷曲的发须,一双大大的圆圆的、闪闪发光的野人似的眼睛从深陷的黑眼窝里张望着,蓬乱的头发像冰柱似地挂在前额上。

“难道这就是我?”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又害怕再俯向水面。于是决定不去喝水而吃一点雪。他仍然被那强有力的磁石所吸引,一个劲儿地往东爬去。

他钻进了一个大弹坑里过夜,弹坑周围满是爆炸出来的沙土,像一堵黄色的胸墙,弹坑底部是安静、舒适的,风只能把落下来的沙粒吹得沙沙作响而吹不到这里。从下面仰看,觉得星星分外明亮,它们仿佛就低低地悬挂在头顶上,一簇毛茸茸的松树枝在星光下摇曳着,它好像是一只手不住地用抹布擦抹和清洗着这些闪烁的星星。拂晓时,天气开始变冷了,森林上面笼罩着潮湿的霜,风向改变了,刮起了北风,使霜结成了冰。姗姗来迟的朦胧的晨曦终于透过了树枝,浓雾沉降下来,并且逐渐消散了。在这时候,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遮上了一层光滑的冰壳,而弹坑上面的松树枝已不像拿着抹布的手,更像是一盏新奇晶莹的枝形吊灯。那上面挂有许多小小的垂饰物,当风吹树枝时,这些垂饰物就轻轻地平静地响着。

过了一夜,阿列克谢似乎变得更软弱,甚至连藏在怀里的松树皮也不去嚼了,似乎一夜之间身体就粘在地面上了,飞行衣和胡须、鬓发上都冻上了薄冰,他也不去抖掉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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