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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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人饮冰-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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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她对我那句冒犯的话也不是一点不生气。

郑敖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大概是顾忌我在,没有当即掀桌子,声音里已经带了冰碴子:“端回去让她自己喝!”

“不用了。”我按住了管家的手。管家吓傻了,打量了一下我们,然后把手收了回去。

我就在郑敖的眼前,一勺一勺地把那碗汤喝完了。

妾也好,偷也好,真正作践我的其实是他。我都担得起他这样的侮辱,怎么担不起别人一碗汤呢?

何况,当归当归,关映是同意帮我逃走的意思,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我又有什么不满意呢?

56恩怨

晚上我又梦见当年。

大概是一个人睡的缘故;半夜醒了过来;倒不是冷,就是觉得空落落的,窗外的黑暗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坐在海中的一叶孤舟上,不知道自己会去向哪里;有生之年;还会不会再回来。

我靠着窗户坐到了天亮。

天亮起来;最开始是黑暗的颜色变浅,然后就有可以清晰看见的光;我听见管家在和厨师说话;外面下了雨;他们在说明天的天气。说希望是个大晴天,不然有点难办。

吃早餐的时候,我问管家,管家说郑敖已经上班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我没办法做任何事。

像知道明天就要开学;今天就算玩,也玩的不开心。

关映大概是怕我听不懂她意思,上午还让人过来传了话,说“老太太让许先生明天玩得开心一点。”

管家大概是以为关映是来气我的,特地放下手上一堆事,开导了我一会儿,大意是说郑敖身居其位,身不由己,要我看开点,其实这个圈子都是这样之类……

他并不知道,我已经不需要看开了。

我甚至不用再看见郑敖了。

我要走了。



天刚黑郑敖就回来了。

当时厨房还在准备晚饭,我在饭厅看书,他进来的瞬间恍如隔世。

“怎么了?”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晚餐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勉强自己吃了很多,因为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郑敖大概是以为我胃口很好,所以心情也十分好,管家仍然不放弃,过来凑趣讲了点这两天忙中出乱的笑话,想让我心里芥蒂小点。

其实我心里已经没多少芥蒂了。

我爸说生死是生死,恩怨是恩怨,以前我不懂,现在想想,这次一走,有生之年应该不会见面了,就算见了,也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明天他就要订婚了,恩怨都一笔勾销吧。

睡前郑敖照例在我房间看了一会书,我快睡着的时候,他伸手熄灯,准备回去自己卧室。

“不用走了。”我轻声说:“在这睡吧。”

郑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他眼中似乎有什么没说出口的话,又似乎只是我的错觉。

我往旁边让了让,他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背对着他躺着,我们靠得这样近,但是有什么东西好像在头也不回地从我们之间溜走,如白驹过隙,抓也抓不住。

他伸手揽住了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他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睡着。



订婚典礼那天,我是被吵醒的。

院子里一直有各种声音,期间郑敖似乎出去了一次,但我还是天不亮就醒了,他再进来时已经穿好了衣服,大概是管家早就拿着熨好的衣服在外面等了。正在打领带,看见我靠在床头看外面,皱起了眉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我头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却没有睡意了。

郑敖朝我走了过来,站在床边,似乎想要伸手揉揉我头发,却最终什么都没做。

他扣上了西装扣子,转过了身。

“还是再睡会儿吧。”

我无声地笑了笑。

再睡又怎么样了,人总是要醒来面对外面的世界的。

他出门的时候,我问了句:“郑敖,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订婚真的是为了我吗?”

他站住了。

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卧室里没有光,但是卧室门口漏进外面的光,可以想见,外面灯火通明,佣人穿梭着摆放家具食物,到处都是最精致最奢侈的待客之道。

他的背影修长而沉默。

“为什么这么问?”

我自嘲地笑了笑。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知道而已。”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郑野狐。他是知道关映对他传宗接代的执着的,却仍然想要家族与林尉兼得,最后终于走到无路可走。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自己也是关映的帮凶。

而郑敖呢?他是不是觉得,只要把我关下去,天长地久,我的棱角总会被磨平,我会放下我的尊严,和他名义上的妻子分享一个男人。毕竟我那么爱他,比林尉爱郑野狐也不遑多让。

郑野狐说,这世界上最愚蠢的错误,往往是最聪明的人犯的。果然一语成谶。蠢人哪有这么大的野心,又哪有这么大的破坏力,每一次伤害都能直砍在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郑敖没有回答。

他站着门口,侧着脸,但却没有转过头来,外面客厅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他的轮廓被光照得几乎透明,我可以看见他紧抿的唇,和灰扑扑的眼睫毛。

过了很久,他说:“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跟叶家退婚,你会原谅我吗?”

他最终用上了原谅这个词。

我没有回答他。

但他已经回答了我。

这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没那么多如果,没那么多答案,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硬着一颗心走下去。别问如果,别问为什么,不要犹豫,不要回头,一直走下去。



我穿上衣服走出去的时候,管家正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叠单子,正在跟几个厨师模样的人说话,看见我,怔了一怔,还是打了招呼:“许先生早。”

“早。”我绕过他们,拉了一张椅子,在回廊上坐了下来,庭院里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左右两侧回廊都搭起了遮阳棚,棚顶全是缠绕着的白玫瑰花枝,乳白色的花柱上也装饰着缎带和玫瑰,遮阳棚下的长桌,白色桌布有着精致的花边,各种西式甜点被放在餐盘里,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大簇大簇的玫瑰和彩带,五颜六色的气球让气氛显得很喜气洋洋,角落里的台子大概是给乐队演奏用的。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子穿着很漂亮,小西装小晚礼服,大概是花童还是什么,在庭院里追逐着,佣人们技术高超地穿梭在这一片喧哗中。

管家已经和厨师们说完话,朝我走了过来。

他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我身边站了站,也看着焕然一新的庭院,只是他的心情比我好上很多,脸上满是欣慰。

“先生去叶家接……”他大概是顾及我心情,斟酌了一下,说道:“去叶家接人去了。”

“怎么没有红地毯?”我自言自语道。

“什么?”管家没听清楚:“许先生说什么?”

我的目光往上移,落在那些飘扬在空中的气球上,如所有人所愿,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蔚蓝,被五颜六色的气球衬得很好看。

我转过脸来,看着管家,他仍在恭敬地等我回答。

“我说,怎么没有红地毯?”

“哦,许先生说这个啊。”他笑了:“订婚仪式不是在郑家举行的,这边只是接待客人而已。真正订婚是在酒店,主婚人和两方的亲戚都在那边,这边只是用来招待本家的客人而已,那几个小孩子就是叶家本家的,等会还要去酒店当花童呢,那里人多眼杂,就让他们在这边玩。”

我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些家族中,单纯出于利益的联姻是有多常见,常见到管家以为我会毫不介怀,坦荡荡地在我面前讲解这些订婚仪式上的部署。

只是这些我都不在乎。

再平常,再合理,我也无法接受。郑敖订了婚,有了未婚妻,就和我再无可能了。

我跟着我爸这么多年,没学到他的宽容温和,但至少学会了一点——他对自己所相信的东西的固执。就算所有人都认为这种婚姻是正常,是合理,但我始终认为这是错的,是畸形的,错的是这整个阶层,而不是我。

不过这些,都没必要宣之于口。

“你去忙吧,”我看了一眼那堆仍然聚在门口说话的厨师,跟管家说道:“现在到处都需要你,不用管我了。”

管家显然对这句话很受用,乐陶陶地朝花房那边走过去了,大概是去叫人补上被小孩子推倒的那几盆花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回廊尽头,那群厨师就一边说话一边朝厨房走过去了。

他们经过我的瞬间,那个刚刚说话的时候就一直看我的厨师手微微抬了抬,一个纸团滚进了我怀里,我轻轻用手掌盖住,继续看着院子里的小孩子。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关映当家几十年,整个郑家不知道多少耳目爪牙,和她合作,果然是最有效的选择。

那堆小孩子吵吵闹闹了一会儿,玩得意兴阑珊,拦仆人拦腻了,四处瞄了一会儿,发现了一直坐在回廊里的我,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的,一堆人都围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这是什么?”叶家果然是女孩子强的基因,领头的女孩子长得像观音座下的龙女,五官玲珑精致,一双眼睛像极了叶素素,手指戳着我正在看的纸条。

我朝她笑了笑:“这是一张通行证。”

“你骗人!”头上头发剃成一个寿桃的小男孩十分正直:“这才不是通行证,这只是一张纸条!”

“是吗?”

他大概是得到了鼓励,更加得意了:“就是!我还认识上面的字呢,这个字是‘九’,九什么,这个字是后面的后……”

“得了吧你!”另外一个小女孩子很不服气:“这两个字是九点,你连点字都不认识啊。”

小男孩子还要再说,我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啊?”

被摸头的小男孩子大概害羞了起来,不说话了。倒是领头的小女孩子很老成,她穿着白底粉边的小西装,下面是粉色的蛋糕裙,白色的袜子和小皮鞋,手一抬,手腕上戴着一个非常精致的小陶瓷表,所有的小孩子都凑了过去,她研究了一会儿,然后宣布:“八点四十五了。”

“九点我们就要去酒店了。”另外一个小女孩抢着回答。

“是吗,那谢谢你们了。”

我手上,那张小孩子们没有读懂的字条上写着:九点到厨房后面,梅花树下有包衣服,换上,到厨房门口集合。



九点,兵荒马乱。

小孩子们被保姆带着去酒店,外面不时传来轿车的声音,管家在手忙脚乱地指挥佣人们把要送去订婚典礼现场的东西准备好,没有人注意到我。

梅花已经开完了,长出稀稀落落的嫩叶来,我弓着背在树林里穿梭,直到听见厨房里食物的煎炒声。

梅花树下,一个灰蒙蒙的布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拿起来,里面装着一套厨房里的工作服,围裙,帽子,头套。

天衣无缝。

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上工作服。

我知道今天早上管家为什么看见我的时候那么惊讶。

我的身上,穿的是那天我来郑家拜年的时候穿的羽绒服,里面是厚厚的毛衣,就是在那个冬夜里,我来拜年,然后被困在这里,再也没能回去。

我本来想着,来的时候穿的什么,走的时候也穿什么,也算有始有终。

可惜不是。



我到厨房门口集合的时候,那里已经站了六七个人了,都是厨房里的人,都统一穿着工作服,系着围裙,戴着帽子,有戴口罩的,也有口罩挂在一边的。

我认得其中一个是给我扔纸条的厨师,中等身材,四十岁上下,我知道他姓岑,做的是红案,那碗当归乌鸡汤大概就是他炖给我的。我悄悄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他戴着口罩,看了我一眼。

管家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脏骤然收紧了。往岑厨师后面躲了躲。

“好了,车子准备好了。”管家似乎根本没认出我,只顾着招呼这些人上车,他仍然是老派作风,对佣人厨师都客气:“今天是个大日子,各位好好施展身手。”

“那是当然!”领头的一个年轻大师傅得意地接话道:“我们可不能输给叶家,大家要好好挣一回面子!”

看来两家都带了厨师过去酒店,这种场合两个家族最容易被比较,连厨师都卯足了劲要争光。

厨师坐的就不是轿车了,而是运送食材的大冰柜车,后面温度虽然没打太低,但是密闭空间也不算好受。一箱箱的食材垒在车里,我坐在最里边,旁边就是三个水箱,里面是各种海鲜。

车里闷得很,我靠着岑厨师坐着,不想说话,那个年轻的厨师却精神足得很,找岑厨师说话:“岑师傅,听说叶家都是粤菜厨师,是不是真的?”

岑师傅看起来话不多,掀了掀眼皮:“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这不是想多了解了解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话多得很,嬉皮笑脸地跟岑厨师说话:“您老也别装,我还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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