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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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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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已不像前两次那样明朗,爽快。好像有所觉察似的。提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

好像有点勉强。这可不是件小事。在没有搞清他发生这些微细变化的真实原因前,

她的确不能再给自己增加麻烦,再去得罪谭家门里的任何一个人,再给自己增加

“敌人”。于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缓和下气色,慢慢地坐下,强扮出一丝笑

容,说:“不过嘛……谭太太,侬也不能拼命追问那种问题……侬总要留点面子让

我自己去做人。我伲毕竟都是女人……”

“女人?女人又怎么了?我的黄家大小姐,我伲预付侬钞票,不是为了跟侬来

讨论女人到底应该怎么做人的。我伲付侬这笔钞票,就是要搞清楚我谭家这位三先

生是不是已经摸过侬碰过侬跟侬开过房间完完全全离不开侬了,就是要侬向我伲提

供这方面的情况。不要白板搭煞假天真了。你我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道理:天

上不会平白无故落大饼的!不管侬是男人,还是女人!”许同梅居然越说越气忿,

越说越收束不住,一时间指手划脚,而且滔滔不绝。幸亏三姨太许同兰赶紧站起来

打圆场,温热地拉着黄克莹同样气冰凉了的小手,绵绵地说道:“好了好了。都是

自家姐妹,讲得那么难听做啥么。一点面子和身份都不要了?两个人都给我消消气。

不许再讲下去哉。”

后来黄克莹细细地回味,在三姨太当时从容向她悠来劝戒的一瞥中,真还蕴藉

许多的疼爱和怂恿,叫那一刻被四姨太数落得几乎已无地自容的她,心尖实实地涌

起一丝酸涩的热辣和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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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许多的不安和敏感,有一点是准确的,那就是:谭宗三对她和许家两姐

妹之间的那一点“阴谋诡计”,的确有所“觉察”了;应该说,远不止是一点“觉

察”,而是“全般知情”“了然在心”。

谭宗三是怎么知道的?

经易门向他报告的。而且是早就向他报告了的。在黄克莹跟踪到上海跟他第一

次见面之前,经易门就详细警告了他。经易门早就派人暗中在监视两个姨太太。这

个“早”,应该说早到两位答应嫁给谭雪俦的那一天。也就是说,从那天起,经易

门就安排人开始监视这姐妹两。从一开始,经易门就料定这姐妹两不会是“好东西”。

按经易门的观点,一个好女人,好东西,是绝对不肯姐妹两同时嫁给一个男人,不

会愿意跟同一个男人睡觉的。

谭宗三既然早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和黄克莹来往?还要装出一副“情深似海”

的样子,跟黄克莹玩一场老猫白相小老鼠的游戏?不是。谭宗三不是一个不会作假

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做假。每一次他都真心地约会黄克莹。说实话,谭

宗三根本就没把这三个女人之间的这点“谋划”当一回事。他觉得,这不就是两位

姨太太看见雪俦病重了,为自己今后的生计想,想在谭家花园之外做一点生意、赚

一点外快、为自己多找一条生路,才摄弄了黄克莹来牵制他这个新继位的谭家当家

人,以便到某个关键时刻,能为她两刮一点“枕头风”。铺个“下台阶”。架设个

“应声筒”。纯粹是女人的一点“小玩闹”“小心眼儿”嘛。

谭宗三历来认为,女人耍小心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应看作“女人”这一题

文中“应有之义”。中国,千百年来,所有的大心眼,都轮不到女人耍,也不让她

们耍。也就这么一点“余兴”留给了她们。如果连这都不让她们耍,中国女人真一

点活头都没有了。那的确也未免有点太残忍了。就算让这两位姨太太计谋得呈,到

谭家花园以外的地方去开成了两爿小店小厂(她们能开成多大规模?)又能怎么样?

况且是她们在这场“计谋”中,把黄克莹又送到了他跟前。这段日子以来,他想念

黄克莹。真的很想她。现在她又回到了他眼前,看她跟两位姨太太搅在一作堆,一

本正经跟他玩点小心眼儿,着实也相当有趣哩。有什么不好呢?啧!

让谭宗三感到意外、吃惊,又勾起他深度不安的,仍是那个经易门。经易门找

他报告此事的那一天,正是谭宗三在谭家门里,召集全体有关人员,正式宣布免去

经易门总管一职的日子。那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日子,估计可能会引发混乱。周存伯

张大然他们事先设想了几种方案,以防经易门和经家班子人当天可能制造出某种大

震荡大风波大崩溃……“豫丰楼”秘书班子奉命廿四小时值班。各写字间电灯通宵

长明。甚至还报备了警备司令部地方治安八处和市警察局经济保安六处,请他们必

要时做必要的出动。同样要特别说明的是,谭宗三长这么大还没独立处理过这一类

突发事件。所以当他看到经易门黑着脸大步踏进门槛来时,真的很紧张,本能地做

出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去抓电话。想报警。呆了一会儿。看到经易门的憔悴。经

易门的黑瘦。惶惶的苦笑和拘谨地入座,才明白,自己的反应确实“过分”,才放

下电话,等着这位“前总管”做慷慨激昂的“申辩”。但意外的是,经易门只字未

提自己的“委屈”,只报告那三个女人的事。报告完,不动声色地礼节性地问了声,

还有啥别的事体吗?见谭宗三无甚吩咐,便又说了声,那我走了。尔后转过身,果

不其然就照直走了。用经家人那种特有的走路方式,一肩高一肩低地僵直地踽踽走

去。左手手心里依然紧攥着那块雪白的男用手绢。

他到底没为自己、为经家的三代人作任何一点辩解。申诉。哀求和排遣。居然

能如此。好你个“经易门”!!

后来经易门发现谭宗三继续在和黄克莹来往,又来找谭宗三。(那天正是赵忆

萱出事的日子。)经易门这一次显得异常地顽强。硬就是坐着不走。反复申述,在

谭家目前这个非常时期,如果不有效地遏制许家两姐妹的越规举动,继续让她俩无

节制地和黄克莹来往,将造成难以设想的后果。一穴溃,而大堤崩。后患无穷……

后患无穷啊……他失色地连连念叨。前俯着上身,尖耸起双肩,两眼直勾勾看着谭

宗三,乌黑的眼圈越发显得乌黑,尖突的颧骨也越发显得尖突。本来稀少的头发,

这几天越发稀疏了。过一会儿,他又非常恳切地对谭宗三说,黄克莹还有位表哥在

上海。据查,她跟这位表哥之间,也曾有过点不干不净的事。如果需要,我可以负

责进一步核实。这一天,因为赵忆萱出事,谭宗三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经易门说

了这半天话,又一句不提自己这位可怜的夫人,连一点(哪怕半点)应有的恍惚和

沉闷都看不出来。(唯一能看出一点变化来的,就是把白手绢换成纯黑色的了。)

谭宗三更不愿听他往下说。不知趣的经易门偏偏又拿黄克莹跟她表哥的那点“臭”

事来刺激谭宗三,使谭宗三心烦意乱至极,更加讨厌他,于是暴跳起来,大声叫喊:

经易门,啥人在谭家门里当家?是侬?还是我?经易门吓呆了,忙喃喃,当然是侬

三叔……侬三叔……谭宗三冷笑道,在侬面前,我讲话算数吗?经易门忙答,当然

算数当然算数。谭宗三接过经易门的话头,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好,既然算数,

我现在请侬滚出去!侬滚(口伐)?!

滚?滚?滚?滚……

经易门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张口结舌。一动不动。脸色灰白。经家三代人在谭

家门里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三代人啊!!今朝……今朝……突然间,他像一

架关节僵直的机器人,嘎嘎生响地抖颤着伸展开身子,脸色由灰白陡然涨成肝紫,

窄而高突的额头就像冷库里一面光净的水泥墙,霎时间凝出一大片豆粒大的汗珠;

同时慢慢抬起手,向谭宗三伸去,眼睛辣辣地冒光。在一旁守候多时的周存伯张大

然以为他要跟谭宗三拚命,刚想上前拦阻。经易门却用力拨开抢先介入的张大然,

踉踉跄跄向谭宗三颠躜了一步,那手颓然落下,脸色再度发灰,尔后……尔后……

他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谭宗三面前,喃喃道,我经家人是为了啥?

我经家人是为了啥?到底是为了啥?为了啥……

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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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那一点多年陈旧的委屈。虽然没能大声。只是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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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经易门扑通一下这么跪在跟自己同龄的谭宗三面前时,很自然地,所有在场

的人都镇住了。没有经历过,也想象不出这个场面。更想不到的是,反应最强烈的

恰恰是被脆的谭宗三。霎时间内,他的心像脱了轨的火车冲进摆满了吃食百货摊的

广场,连续的碰撞爆炸溅落飞舞飘散。腿脚酥软了。五脏六腑往上翻。胸闷得一点

气都透不过来。脸色跟着就发青发灰。脑子里轰轰地涌起通红滚烫的糊状东西。手

自动地去找支撑物。身子自然也就颤颤地依靠在就近的那张桌子边上了。完全是一

派最典型的虚脱症状。头,当然很晕,并且睁不开眼睛。

“宗三……”存伯吓坏了,便慌慌地叫出。

谭宗三听到存伯这一声喊叫,心里明白,但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头依然晕

得厉害。当务之急是别在众人面前倒下,不能让更多的人发现自己突然异常了。他

知道这症状会很快过去。过去以后,一切又会正常。正常得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过什

么不正常、也不可能不正常似的。关键是要熬过这几分钟。于是他挣扎着用极低哑

又极严厉的声调说了句:“不要叫。”尔后借周存伯手上的一股力,腰间慢慢一努,

终于背转过身去。给所有在场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不忍心去看跪下的经易门而已。

一个漫长的片刻过后,那梦魇般突然降临的爆发渐渐平息。脑子也清静下来。

重要的是,眼睛能睁开了。于是他竭力控制住那随后便肯定要到来的对自己的厌恶

和失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60

我想起那满树的桃花。当然还有麦田。还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青团”。那是

将正在灌浆的青麦粒轻轻搓下,蒸熟,捏成团,嚼得满嘴生香,再粘在牙缝里;那

是一种轻飘飘而又糯搭搭的香味。再张开双臂,走进那湿漉漉的油菜田。油菜田边

上,就长着那两棵并不高大的桃树……

每次这样发作后,谭宗三都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藤榻上,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来责

备自己。从回想“桃花”开始。回想他和经易门最初的那些愉快和不愉快。所有的。

那年他十二岁。(十三岁差三个月?)父亲带他一道回乡下上坟。住在大娘娘

(大姑姑)小娘娘(小姑姑)家。大娘娘小娘娘都嫁给了县城里的生意人。大娘娘

的男人在县城南市梢开了一爿木行。木行门前必有条大河。河里淌满了滑溜溜的木

排。木行后身必有个木场。木场上木头堆放得像迷宫里的城堡。大娘娘小娘娘实在

太喜欢这个长得清秀而又聪明的小侄子,便提出要留他再多住一段日子;并为他在

县中办妥了借读手续。谭宗三自己也愿意留下来再住些日子。他喜欢麦田。麦田里

有长得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麦子,代表一片湿润。麦田里还总能听到一声声低微而悠

远的鹁鸪鸟叫,代表遥远的起伏和空旷的轻淡。他还喜欢长时间地在县城那些老旧

的街筒子里转游,长时间地站在邮政局门口那个老旧的铸铁邮筒边上,看雨水慢慢

侵蚀翘裂。县城里发信的人少。他能在很长的时间里,等那几个很少的人,看他们

怎么往邮筒里小心翼翼地投进他们给远方的寄托。从寄信人雨中弯曲的背影上,他

想象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象它们将去上海、伦敦、马德里。想象大娘娘小娘娘过

去也是这样啪哒啪哒踩着雨水,走过光滑而并不规则的石卵子街面,到这里来给分

布在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谭家人发信。尔后他寻找街角肉铺里的刀斧声。注视大团大

团的蒸汽从糕团店的屋檐下阵雾般向上扑腾。偶尔地,也会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

为此他根本不去那个已答应他去借读的县中上课。因此大娘娘指着他鼻子说,侬要

不去上课,就给我回上海!他跺着脚说,我要去上课,就不留在侬这里了!情况立

即汇报到上海。谭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这“孽畜”给我弄回来。便派去了经易

门。准确点说,不是“派”的,是经易门主动请缨的。他说,“三叔”(小时候他

这样称呼谭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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