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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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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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她坐下写了一个字条: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有事恳求你,希望你马上劳驾一次。你素来热心,想必不致令人久待。阿黛莉娜·于洛女儿家的老妈子路易丝正在伺候开饭,男爵夫人吩咐她:“路易丝,把这封信交给看门的,要他照信上的住址立刻送去,讨一个回条来。”男爵正在看报,把一张共和党的报纸递给太太,指着一段消息说:“不知道还赶得及吗?”那是一段措辞激烈的简讯,为报纸专门用来调剂一下它们的政治滥调的。本报阿尔及尔访员消息:奥兰省的军粮供应,弊端百出,已由司法当局着手侦查。渎职情事业已查明属实,犯罪人员亦已侦悉。倘不严厉惩治,则中饱舞弊,克扣军粮所致士兵之损害,将尤甚于阿拉伯人之枪弹与气候之酷烈。该案发展,待有详细消息,再当披露。阿尔及利亚之行政机构,如一八三○年宪章所规定,即欠周密,舆论界曾一再指摘。今兹事端,足证各报过去言论并非过虑云云。“我要穿衣服上部里去了,”男爵离开饭桌时说;“时间太宝贵了。每分钟都有一个人的性命出入。”“噢,妈妈,我没有希望了!”奥棠丝喊。没有办法再止住眼泪,她把一份《美术杂志》递给母亲。于洛太太看见一幅铜版的图,印着斯坦卜克伯爵雕的大利拉,下面注着玛奈弗太太藏。文章的作者只署一个维字,但最初几行就显出了克洛德·维尼翁的文才与有心讨好的意味。男爵夫人说了声:“可怜的女儿!……”母亲这种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奥棠丝大吃一惊,她望了一眼,发觉母亲脸上的表情比她自己的还要痛苦百倍,便过去抱了母亲问:“妈妈,你怎么啦?什么事呀?难道咱们还会比现在更苦吗?”“孩子,我觉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过去一切可怕的苦难都不算一回事。什么时候我可以不再受苦了呢?”“到了天国的时候,妈妈!”奥棠丝回答。“来,好孩子,你来帮我穿衣……噢,不,……我不愿意这一回的梳妆要你来帮忙。你叫路易丝来吧。”阿黛莉娜回到房里,照着镜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己打量一番,暗暗问自己:“我还好看吗?……还有人为我动心吗?……有没有皱纹呀?……”她放开美丽的淡黄头发,露出太阳穴……皮肤还象少女一般娇嫩。阿黛莉娜再进一步露出肩膀来瞧了瞧,满意之下,她做了一个骄傲的姿势。凡是美丽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上最后消失的美,尤其在一个生活纯洁的女子。阿黛莉娜仔细挑出她最好的衣着行头;可是一个虔诚贞节的女人,尽管加上许多卖弄风情的花样,穿扮起来还是那股幽娴贞静的气息。灰色的新丝袜与后跟镂空的缎鞋有什么相干,既然她不知道应用的艺术,不懂得在紧要关头把一只美丽的脚望衣裾外面探出几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举着一点引人遐想!她穿上她最漂亮的印花纱衣衫,短袖敞领;但她看到自己过于袒露又害怕起来,把美丽的手臂裹上一重浅色的轻纱,胸部肩部又加上一条绣花的披肩。她觉得英国式的长发纷披太露骨,便戴一顶漂亮的便帽冲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罢,不戴帽子也吧,她会不会把金黄的头发卷儿轻弄慢捻,借此展览她的纤纤玉手教人欣赏呢?……犯罪的意识,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准备工作,使这位圣洁的女子浑身发烧,暂时恢复了一下青春的光彩。这就等于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发亮,皮肤发光。她非但没有做到迷人的风度,反而有股妖气使她自己看了作呕。她曾经叫李斯贝特叙述文赛斯拉背弃妻子的经过;当她知道玛奈弗太太一个黄昏,一刹那之间就把艺术家钓上的时候,不禁大为讶异的问:“这些女人有什么诀窍呢?”对这个问题,贞节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极点,她们又要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备淫荡的魔力。“她们就是会迷人,那是她们的职业,”贝姨回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瓦莱丽,简直可以叫一个天使为了她入地狱。”“告诉我她们用的什么方法。”“那个玩意儿没有理论,只有实际的经验,”李斯贝特俏皮的说。男爵夫人想起这段对话,很想请教一下贝姨,可是来不及了。可怜的阿黛莉娜,既不会点一颗别出心裁的美人痣,或是当胸系一朵蔷薇,也想不出什么装扮的技巧,能够教男人死灰复燃;结果只是穿扮得很讲究而已。淫娃荡妇,也不是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里哀在《情怨》中,借那个有见识的仆人格罗-勒内的嘴,俏皮的说过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杂烩汤。”这个譬喻表示爱情中也有烹调一样的技术。贞节的妇女象荷马史诗中的一席盛宴,等于把肉放在炽旺的炭火上生烤。荡妇却是名厨卡雷默的出品,葱姜酱醋,五味俱全。①男爵夫人不能也不会学玛奈弗太太的样,把雪白的胸脯衬着花边,象佳肴美馔一般捧出去。她不懂某些姿态的诀窍,不懂某些眼神的效果。总之,她没有她的杀手锏。贤德的太太尽管装扮来,装扮去,始终拿不出什么去吸引登徒子那双精明的眼睛。①卡雷默(1784—1833),法国名厨师,曾为塔莱朗、沙皇、奥皇掌膳,著有食谱多种传世。要在人前庄重而在丈夫面前妖冶,只有天才才办得到,而这等女子是不多的。这是夫妇之间长期恩爱的秘诀;在一些缺乏那种双重奇才的女子,只觉得长期恩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假定玛奈弗太太是端庄贤德的话,她便是德·佩斯凯尔侯爵夫人!①……这批伟大的名媛淑女,德貌双全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一流,的确是寥寥可数的。①德·佩斯凯尔侯爵夫人,十六世纪有名的意大利贵妇,又名维多莉亚·科伦娜,为米开朗琪罗知交。这部惊心动魄的巴黎风化史开场的一幕,现在又得重演一遍,所不同的是,当年民团上尉预言的苦难,把角色颠倒了。于洛夫人等待克勒韦尔时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车中向路人微笑时的心情。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预备委身失节的时候,也没有改变她忠于自己忠于爱情的主意;而她的委身失节又是最鄙俗的一种,远不如热情冲动的失节,在某些批评者心目中还可以得到原谅。她听见外边铃响,心里想:“怎么样才能做一个玛奈弗太太呢?”她忍住了眼泪,虚火上升,脸色通红;这个可怜的高尚的女人,发愿要彻头彻尾做一个荡妇!克勒韦尔走上宽大的楼梯,想道:“这位好太太有什么鬼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跟赛莱斯蒂纳和维克托兰的争执吧,可是我决不让步!……”他跟在路易丝后面走进客厅,看到西壁萧然的景象,不禁对自己说:“可怜的女人!……好象一幅名画给一个不懂画的人扔在了阁楼上。”克勒韦尔看见商务大臣包比诺伯爵常常买画买雕像,也想自命风雅,做一个有名的收藏家;其实那般结交艺术家的巴黎豪客,对艺术的爱好只限于拿二十个铜子去换二十法郎的作品。阿黛莉娜对克勒韦尔妩媚的笑了笑,指着面前的一张椅子请他坐下。“美丽的夫人,我来听你吩咐啦,”克勒韦尔说。成了政客的区长改穿黑衣服了。在这套衣服上面,他的脸好似一轮满月高高的挂在深色的云幕之上。他的衬衫,明星似的扣着三颗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颗,教人瞻仰他胸部的魁伟,他常常说:“我将来一定是个讲坛上的健将!”那双又大又粗的手从早起就戴着黄手套。纤尘不染的漆皮靴,说明他是坐单匹马的棕色小车来的。三年以来,野心改变了克勒韦尔的姿势。象大画家一样,他的作风到了第二期。逢到大场面,去拜访维桑布尔亲王,上省公署,或是看包比诺伯爵等等,他便依照瓦莱丽的传授,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拿着帽子,一只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挂肩里面,一方面跟人家颠头耸脑,挤眉弄眼,做出许多表情。这一套新姿势是俏皮的瓦莱丽教他的,她借口要使区长返老还童,给他多添了一副可笑的功架。“我请你来,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男爵夫人声音慌慌张张的说,“是为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我猜到了,夫人,”克勒韦尔做出一副老奸巨滑的神气,“可是你的要求是办不到的……噢!我不是一个野蛮的父亲,不是一个象拿破仑说的,从头到脚都死心眼儿的吝啬鬼。美丽的夫人,听我说。要是孩子们为了自己破产,我会帮他们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担保,夫人!……那不是去填一个无底洞吗?把屋子做了三十万押款,为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父亲!糊涂的孩子,他们搅光了!又不曾大吃大喝的玩过!他们现在的生活,只靠维克托兰在法院里挣的那一点了。令郎就会说废话!……哼!他想当大臣呢,这位小博士,咱们全家的希望!好一条救生船把自己都拖下了水。要是他为了应酬议员而欠债,为了争取票数、扩张势力而闹亏空,那我会对他说:‘朋友,钱在这里,你尽管拿!’可是替他老子付荒唐帐!——那些荒唐我不是早对你预言过了吗?……啊!他老子使他再也爬不上去……将来倒是我要当大臣呢……”“唉!亲爱的克勒韦尔,问题不是为了咱们一片孝心的孩子……惟其你对维克托兰和赛莱斯蒂纳横了心,我更要疼他们,把你盛怒之下给他们的悲伤解淡一些。你的惩罚孩子是因为他们做了一件好事!”“是的,做了一桩不应该做的好事,就等于做了桩半恶事!”克勒韦尔很得意他的辞令。“亲爱的克勒韦尔,所谓做好事,并不是在钱多得满起来的荷包里掏点出来送人!而是为了慷慨而省吃俭用,为了做善事而吃苦、而预备人家忘恩负义!不花代价的施舍,上帝是不承认的……”“夫人,圣徒尽可以进救济院,他们知道那是天堂的大门。我,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怕上帝,我更怕贫穷的地狱。没有钱,在眼前这个社会组织里是最要不得的苦难。我是这个时代的人,我崇拜金钱!……”“从世俗的眼光看,你是对的。”阿黛莉娜回答。她真是离题十万八千里,而她一想到叔父,就觉得自己象圣洛朗躺在火刑台上,因为叔父拔枪自杀的情景已经在她眼前了。她低下眼睛,然后又抬起来把克勒韦尔望了一眼,象天使一般温柔,却不是瓦莱丽那种富于诱惑性的淫荡。早三年的话,这一个动人的眼风是会教克勒韦尔魂灵出窍的。她说:“我觉得你从前还要豪爽得多……你提到三十万法郎的时候,口气象王爷一样……”克勒韦尔瞅着于洛太太,觉得她有如一朵花事阑珊的百合,不免隐隐约约起了一点疑心;但他对这位圣洁的女人的敬意,使他马上把那点疑心压了下去,不敢想到什么风流的念头。“夫人,我并没有改变;可是一个做过花粉生意的,当起王爷来也是有条有理,非常经济的,不但事实如此,而且应当如此;他对付一切都保持这种井井有条的观念。我们可以为了寻欢作乐立一个户头,放一笔账,把某些盈利拨过去;但是动血本!……那简直是发疯了。孩子们应得的财产,他们母亲的一份和我的一份,绝对少不了;可是他们总不至于要我闷死,要我做修士,做木乃伊吧!……我是喜欢及时行乐的!要享福到老的!凡是法律、感情、家庭要我尽的义务,我都尽过了;正如到期的票据我无不交割清楚。孩子们处理家务能象我一样,我也就满足了;至于眼前,只消我的胡闹,那我并不否认,只消我的胡闹对谁都不损害,除了那般户头之外……(对不对!你是不懂这个交易所的俗语的),孩子们就没有一句话好责备我,而且在我死后照样有笔可观的遗产到手。他们关于自己的老子,能这样说吗?他一下子伤了两个,把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一齐害上了……”男爵夫人越说,离题越远了:“你对我的丈夫非常过不去,可是你会跟他做好朋友的,倘使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话……”她对克勒韦尔飞了一个火辣辣的眼风。她象杜布瓦再三再四用脚踢着摄政王一般,①做得太露骨了,使风流的花粉商又动了好色的念头,心里想:“她是不是想对于洛报复呢?……是不是觉得我当了区长比民团上尉高明呢?……女人真古怪!”①杜布瓦(1656—1723),路易十五未成年时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的红衣主教,摄政王的老师兼心腹。相传某次摄政王微服出外,与杜布瓦偕行,伪装杜之仆人。在外时杜即以仆役对待,屡加足踢,致摄政王后悔不该伪装仆役。摄政王以好色著名,本书中所谓摄政王派即指此。于是他摆出他第二种姿势,色迷迷的瞅着男爵夫人。她接着说:“似乎你气不过他,因为你追求一个贞节的女人碰了钉子,而那女人是你喜欢到……甚至……甚至想收买的,”她低声补上一句。“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克勒韦尔意义深长的对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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