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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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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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考虑和判定炮声的远近,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的副官就从维捷希斯克驰来,命令沿大路跑步前进。

骑兵连经过同样急速前进的步兵和炮步,冲下山坡,穿过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又上一个山坡。马匹开始出汗,而人满脸通红。

“立定,看齐!”前面传来营长的命令。

“左转弯,开步走!”前边又传来口令。

于是骠骑兵沿着长列的军队赶到阵地的左翼,在第一线的枪骑兵后停下来。右面是我军密集的步兵纵队——这是后备队;山上更高的地方,在一尘不染的明净的空气中,在朝阳明亮的斜照下,最远处地平线上,可见我军的大炮。前面谷地可见敌人的纵队和大炮,可听见谷地里我军散兵线的枪声,他们已投入战斗,欢快的与敌人互相射击的枪声清晰可闻。

罗斯托夫仿佛听到最欢快的音乐似的内心觉得很舒适,他好久没听见过这声音了。特啦啪—嗒—嗒—嗒啪!有时噼哩啪啦。枪声齐鸣,有时却又快速地一声接一声,接连响了好几枪。四周又沉寂了,随后好像有人放爆竹似的,又接连不断响起来。

骠骑兵原地不动站了约一个钟头。炮轰也开始了。奥斯特曼伯爵带着侍从从骑兵连后边驰过来,停下与团长交谈了几句,就向山上的炮兵阵地驰去。

奥斯特曼刚离去,枪骑兵们就听到口令:

“成纵队,准备冲击!”他的前面的部兵分成两排,以便骑兵通过。枪骑兵出动了,长矛上的小旗飘动,向山下左方出现的法国骑兵冲去。

枪骑兵刚冲到山下,骠骑兵就奉命上山掩护炮兵。骠骑兵刚在枪骑兵的阵地上停下来,就从散兵线那儿远远地飞来咝咝呼啸的炮弹,没有命中。

罗斯托夫好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心里觉得比以前的射击声更使他高兴和兴奋。他挺直身子,察看山前开阔的战场,全心关注着枪骑兵的行动。枪骑兵向法军龙骑兵扑过去,在烟雾蒙蒙中混成一团,过了五分钟,枪骑兵退了回来,他们不是退回到他们原来呆的地方,而是退向左边。在骑枣红马的橙黄色的枪骑兵中间和后面是一大片骑灰色马、身着蓝色制服的法军龙骑兵。

15

罗斯托夫以自己锐利的猎人的眼睛第一个望见这些蓝色的法国龙骑兵追赶我们的枪骑兵,队形混乱的枪骑兵人群和追赶他们的法军龙骑兵越来越接近了,已经可以看见这些在山上显得很小的人们如何互相厮杀、追赶,如何挥舞胳膊或佩刀。

罗斯托夫像看猎犬逐兽似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他以嗅觉感觉到,如果现在与骠骑兵一起冲向法军龙骑兵,他们会站不住脚的;可是,如果要冲锋,就得即刻冲锋,一分钟也不能拖,否则就迟了。他环视自己周围。大尉就站在身旁,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骑兵。

“安德烈·谢瓦斯季扬内奇,”罗斯托夫说,“要知道我们可以冲垮他们……”

“是厉害的一着,”

大尉说:“确实……”

没有听完他的话,罗斯托夫就策马驰到骑兵连前面,没有等他发出出击的口令,跟他有同感的整个骑兵连,都随他之后驱动了战马。罗斯托夫自己不知道,他是怎样做的,又为何这样做。他做这一切,正像他在打猎时所做的一样,不假思索,不假考虑。他看见龙骑兵走近了,他们在奔驰,队形散乱;他知道他们会支持不住的,他知道,时机只在转瞬之间,稍一放过,就一去不复返了。炮弹那么激烈地在他周围咝咝呼啸,战马是那样跃跃欲奔,以致于笼它不住了。他策动了战马,发出口令,在此同时,他听见身后展开队形的骑兵连的得得马蹄声,他们飞奔着冲向山下的龙骑兵。他们刚下山,大步的奔驰自然而然转为疾驰,越接近自己的枪骑兵和追赶他们的法国龙骑兵,就越驰越快,离龙骑兵很近了,前面那些看见骠骑兵的龙骑兵开始向后转,后面的停住了。怀着堵截狼的心情,罗斯托夫完全放开自己的顿河马,疾驰着堵截队形混乱的龙骑兵。一个枪骑兵停下来了,一个步兵伏下身子以免被马踩着,一匹失掉了马鞍的马混在骠骑兵中间。几乎所有的法军龙骑兵都向后奔逃。罗斯托夫挑了一个骑灰马的龙骑兵紧追下去。途中遇见一个灌木丛;那匹骏马驮着他飞跃而过,差点把尼古拉掀下马鞍,眼看再有几秒钟就可以追上那个他选作目标的敌人。这个法国人根据其制服来看大概是个军官,他在灰色马上弯着腰,用佩刀赶马飞奔。顷刻之间,罗斯托夫的战马的前胸已碰着那个军官的马屁股,差点把它撞个四脚朝天,就在同一瞬间,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举起佩刀,照着那法国人劈去。

就在他这样做的同一刹那,罗斯托夫全身劲头忽然消失了。那军官倒下了,与其说他是由于刀劈,不如说是由于马的冲撞和恐惧,他的肘弯上方只受了一点轻伤。罗斯托夫勒住马,以目光察看自己的敌人,好看看他战胜了谁。那法军龙骑兵军官以一只脚在地上跳着,另一只脚挂在马蹬上了。他吓得眯缝着眼睛,好像等待随时可能的新的打击,皱着眉头,带着恐怖的表情从下往上望着罗斯托夫。他的脸色苍白,沾满泥泞,头发淡黄色,年轻,下巴上有个酒窝,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完全不像战场上含有敌意的脸,而是最平常和最普通的脸。在罗斯托夫还未决定拿他怎么办之前,这军官就喊道:“Jemerends!”①他慌里慌张地想从马蹬里抽出脚来,但是抽不出来,一对惊慌的蓝眼睛,不停地望着罗斯托夫。驰过来的骠骑兵帮他把脚抽出来并把他扶到马鞍上,骠骑兵们从四方收容龙骑兵;有一个受了伤,满脸是鲜血,仍不愿放弃自己的马;另一个抱着骠骑兵坐在马屁股上;第三个由骠骑兵扶着才爬上马背。前方法军步兵一面奔跑,一面射击。骠骑兵们赶忙带着自己的俘虏驰向后方,罗斯托夫同别人一起驰向后方,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使他胸中发闷。他俘虏这个军官并劈他一刀所引起的某种模糊的、混乱的感觉,他无论怎样也不能向自己解释——

①法语:我投降。

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迎着回来的骠骑兵,他叫来罗斯托夫,感谢他并说他将向皇帝报告他的英勇行为,申请授予他圣乔治十字勋章。当人们叫罗斯托夫去见奥斯特曼伯爵时,他记起自己不待命令就发起冲锋,现在长官传唤他,一定是为他的擅自行为而处罚他。所以奥斯特曼一番赞扬的话和许诺给他奖赏,本应使罗斯托夫受宠若惊;但是仍然有一种不愉快的模糊的感觉使他恶心。“是什么使我痛苦不堪呢?”他问着自己离开了将军。“是伊林吗?不,他安然无恙。是我做过什么丢脸的事吗?不,没有那回事!”某件类似后悔的事折磨着他。“是的,是的,是为那个下巴有一个小酒窝的法国军官,我清楚地记得,我举起手臂又停住了。”

罗斯托夫看见被押走的俘虏,于是驰到他们后面,要看看自己那位下巴有酒窝的法国人。他穿着古怪的制服坐在骠骑兵的焦躁不安的马上,神色不安地望着四周。他手臂上的伤几乎不算是伤。他向罗斯托夫装出笑脸、向他挥手致意。罗斯托夫就是这样也觉得不好意思,有点害臊。

当天和第二天,罗斯托夫的朋友和同事们发现他闷闷不乐,他不是寂寞,不是生气,而是默默不语,若有所思,神情专注。他毫无兴致地喝酒,尽量一个人躲起来思索着什么。

罗斯托夫老在想那使他惊奇的辉煌的战功,赏给他圣乔治十字勋章,甚至获得勇士的名声——他有一点弄不明白。

“如此看来,他们比我们还害怕!”他想。“这样就称为英雄气概吗?难道我这样做就是为祖国吗?那个生个小酒窝和蓝眼睛的人有什么罪呢?他多恐惧啊!他认为我会杀死他。为什么我要杀他呢?我的手发抖了。可他们授给我圣乔治十字勋章,我一点也不明白!”

可是,当尼古拉为这些问题操心,怎么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是什么折磨着他时,服役的幸运车轮又转到他身上。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后,他首先被提升了,把一个营的骠骑兵交给他指挥。当需要勇敢军官的时候,人们把委任给了他。

16

伯爵夫人接到娜塔莎生病的消息时,仍未完全康复,身体虚弱,可还是带着彼佳和全家来到莫斯科,这样,罗斯托夫全家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家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并且永久在莫斯科居住下来。

娜塔莎的病很严重,以致于她的病因、她的行为、她与未婚夫决裂的思想,都已退居于次要地位,这对她本人和她亲属倒是一桩幸事。她病得都使人不去想她在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中有多少过错,她不吃不睡,眼见消瘦下去,常常咳嗽,从医生的言谈中可以感觉到她还在危险中。应该只想着帮助她。医生们来给娜塔莎看病。有时会诊,他们用法语、德语、拉丁语讲了许多,他们互相指责,开出了医治各类疾病的各种各样的药方;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想到那个简单的道理,即他们不可能知道娜塔莎生的什么病,正如不可能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患了什么病一样:因为每个活生生的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常有特殊的、自己从未有过的、复杂的、不为医典上所载的疾病,不是医典所记的肺病、肝病、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等等,而是这多种器官上无数病症同时并发综合症的一种。这个简单的道理医生们是不可能想到的(这就好比巫师不会去想他的巫术不灵),因为他们毕生的事业就是治病,因为他们治病可以挣钱吃饭,还因为在这事业上他们耗费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但是主要的——医生们所以想不到这个道理是因为他们看见他们无疑是有用的,对罗斯托夫全家也的确有益处。他们之有益并非是逼着病人吞下了大部分有害的东西(这种害处几乎感觉不出,因为他们给的有害物质的含量很少),他们之有益、必需、必不可少(原因——现在总有,将来也会有江湖郎中、巫婆、顺势疗法和以毒攻毒)是因为他们满足了病人和关心病人的人们的精神需要。他们满足了一种永恒的人类需要,在痛苦时减轻痛苦的需要、同情和行动的需要。他们满足了那种人类的永恒的需要——在儿童身上表现为最原始的形式——抚摸一下那个撞痛的地方。小孩被磕着碰着,马上就会投进妈妈或保姆的怀里,希望能亲吻和揉一揉疼痛的地方,揉了和亲吻了那疼痛的地方后,他会觉得轻松些了。小孩不相信家中最有力、最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帮助他消除疼痛,于是减轻痛苦的希望,母亲抚摸他的红肿处时的同情都安慰着他。医生对娜塔莎是有益的,因为他们亲吻和抚摸她的疼痛处,让人相信,如果现在车夫去一趟阿尔巴特的药店,花费一卢布七十戈比买一盒包装好看的药粉和药丸,并要每隔两小时用开水服下那些药(不多也不少)就会药到病除。

他们怎么可以什么也不做地看着,如果不按时给丸药、给温和的饮料、鸡肉饼、不遵守医生对一切生活细节的嘱咐(遵照医嘱做这些事是全家的慰藉),那么,索尼娅、伯爵和伯爵夫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假如他不知道娜塔莎的病值得花去他数千卢布,并为挽救她不惜再花数千卢布;如果他不知道、假如她不见康复,他仍不惜花费数千卢布,送她去国外,为她会诊;假如他没有详细讲述梅蒂继埃和费勒如何不懂医道,而弗里茨却弄懂了,穆德罗夫诊断得更好,伯爵对爱女的病又如何忍受得了?如果伯爵夫人有时不为女儿不光遵守医嘱而同她吵吵嘴,那么伯爵夫人又能做什么呢?

“像这样你永远也不会康复,”她说,气头上她忘了自己的痛苦,“如果你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服药!要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超”。,会弄成肺炎的,”伯爵夫人说出这个不只是她一个人不明白的医学术语后,已经感到莫大的安慰了。假如索尼娅没有那种愉快的感觉:在头三个晚上她不曾脱衣裳,准备严格按照医生嘱咐行事,且现在她也经常熬夜,为的是不错过时机给病人服下那装在金包小盒里的有点毒性的药丸,那她会怎么样呢?甚至对娜塔莎自己,她虽然也说,没有什么药可以治好她的病,这一切都是胡闹,可看见大家为她做了如此多的牺牲,她必须按时服药也觉得高兴。她甚至为她不遵医嘱,以表示她不相信治疗,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行为而高兴。

医生每天都来,号脉、看舌苔、不顾她悲伤的表情,和她开玩笑。可是当他走到另一间屋子,伯爵夫人也赶紧跟他出去的时候,他就换上另一副严肃的面孔,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虽然有危险,他希望这最后一剂药能有效,必须等待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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