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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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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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你来干什么?”

“奉公爵大人之命,前来拜见总督先生。”阿尔帕特奇回答后,才傲慢地抬起头来,把一只手放在怀里,每当他提起公爵时,总是摆出这个模样……“派我来打听一下战役的局势。”他说。

“是的,你就打听去吧!”在场的一位地主大声说,“他们弄得一辆大车也没有了,甚至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这不是,你听见了吗?”他指着传来枪声的方向说。

“弄得大家全都给毁了……狗强盗!”他又说了几句,然后才走下台阶。

阿尔帕特奇摇了摇头,便上楼去了。在接待室里有商人、妇女、官吏,他们都相视沉默不语。办公室的门开了,大家都站起来向前移动。从门里跑出来一个官吏,同一位商人说了几句话,叫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胖官吏跟他来,又进到门里去了。显然是避免大家投向地的目光和向他提出问题。阿尔帕特奇向前移动了一下,在那位官吏再走出来时,他把一只手插进扣着的常礼服的胸襟里,向官吏打了招呼,并递给他两封信。

“这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上将递交给阿什男爵先生的信。”他这样郑重而又意味深长地宣告,以致那位官吏便转向他,把信接过去。过了几分钟,总督就接见了阿尔帕特奇,并匆匆忙忙地对他说。

“请向公爵和公爵小姐禀报,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是遵照最高当局的命令行动的——你看就是……”

接着他递给阿尔帕特奇一份公文。

“不过,因为公爵健康欠佳,我劝他去莫斯科。我也马上就要走了。请禀告……”但是总督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灰尘垢面,浑身大汗的军官跑进门来,开始用法语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总督的脸上现出惊骇万分的神情。

“去吧!”他向阿尔帕特奇点了点头说话后,又开始向那位军官询问什么。当他走出总督办公室的时候,那些渴求、惊慌,孤立无援的目光都投到阿尔帕特奇的身上。阿尔帕特奇不由自主地谛听着这时离得很近的、仍然是猛烈的枪炮声,他急忙赶回旅店。总督给阿尔帕特奇的公文如下:

“我向您保证,斯摩棱斯克城现在还没有面临丝毫的危险,可能受到威胁也令人难于置信。我从一方面,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另一方面于二十二日在斯摩棱斯前面会师,从而两军联合兵力共同保卫贵省的同胞,直到我们努力把祖国的敌人击退,或者我们英勇的队伍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由此可见,您有充分的权力安慰斯摩棱斯克的市民。因为受到如此英勇军队保卫的人,可以相信他们会获得胜利。”(巴克莱·德·托利给斯摩棱斯克总督阿什男爵的训令。一八一二年)。

人们神情不安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满载着家用食具,坐椅和柜子的大车,不断地从住宅的大门里开出来,沿街行驶。在费拉蓬托夫家隔壁的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妇女们一面互道再见,一面嚎哭着说话。一条看家狗在驾上马拉的马车前叫着转来转去。

阿尔帕特奇迈着比平时更为匆忙的步伐向旅店走进去,直接走到停放他的车马棚那里。车夫睡着了,他叫醒他,吩咐套马,然后走进穿堂。在店主的正房里听见有个孩子的哭声,一个妇女撕肝裂肺的号啕声,费拉蓬托夫嘶哑的愤怒的尖叫声。这时阿尔帕特奇刚一进门来,厨娘像一只受惊的母鸡一样,正在穿堂里乱窜。

“打死人了,——老板娘给打死了!……又打,又拖啊!

……”

“为了什么?”阿尔帕特奇问。

“她央求离开这里。妇道人家嘛!她说;你带我走吧!不要让我和小孩子们一起都毁掉了吧;人家都走光了,她又说,咱们干吗不走?于是就开始打她了。而且又打;又拖呀!”

阿尔帕特奇听到这番话后,好像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又不想再听下去,便向对面店主正房的门口走去,因为他买的东西放在这里。

“你这个恶棍,凶手!”这时,有个瘦削、脸色苍白的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头巾从头上扯了下来,她一面叫喊道,一面从门里冲出来,下了台阶便向院子里跑去,费拉蓬托夫跟着追她,一见到阿尔帕特奇,他便理了理背心和头发,打了个呵欠,就尾随阿尔帕特奇进屋去了。

“难道你就想走了吗?”他问。

阿尔帕特奇既不答话,也未回头看一下店主,只顾查看自己买好的东西,问店主应付多少房钱。

“算一下吧!怎么样,到总督那里去了吗?”费拉蓬托夫问,“有什么决定吗?”

阿尔帕特奇回答说,总督根本没对他说什么。

“干我们这一行的,难道能搬走吗?”费拉蓬托夫说。“到多罗戈布日租辆大车得付七个卢布。所以我说,他们丧尽天良!”他说。

“谢利瓦诺夫星期四投了个机,面粉卖给军队,九卢布一袋,怎么样,您要喝茶吗?”他补充说。套马的时候,阿尔帕特奇和费拉蓬托夫一同喝茶,谈论粮价、收成和适于收割的好天气。

“到底还是停下来了!”费拉蓬托夫喝完了三杯茶,站起来说,“一定是我们的军队打胜了。已经说了,不让他们进来嘛。这就是说,我们有能力……前些日子,据说马特维·伊万内奇·普拉托夫①把他们赶到了马里纳河里,一天淹死一万八千左右的人,难道不是!”——

①马·伊·普拉托夫(1761~1818),俄国骑兵将领,一八一二年在与法军作战中战功卓著,是当时顿河哥萨克人民军的发起者和组织者。

阿尔帕特奇收拾好买的东西,交给进房来的车夫,同店主结清了账。一辆轻便马车驶出大门,传来车轮、马蹄和小铃铛的声音。

早就过了晌午了,街的一半是阴影,街的另一边则被太阳照得明亮亮的。阿尔帕特奇向窗外望了一眼,便向门口走去。突然听见有叫人觉得奇怪地、远方传来的呼啸声和碰撞声,随后又传来了一阵震动玻璃窗的炮弹的隆隆声。

阿尔帕特奇走到街上,街上有两个人向大桥跑去。四面八方传来了炮弹的嗖嗖声、轰隆声以及落在城内的榴弹爆炸声。但是这些声音和城外的枪炮声比起来,几乎是听不见的,不为市民所注意的。这是下午四点钟拿破仑下令,用一百三十尊大炮向这座城市轰击。起初,老百姓还不理解这次轰击的意义。

榴弹和炮弹降落的声音,开始只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在板棚里不停地哭到现在,她也不作声了,抱着孩子向大门口走去,默默地望着行人,倾听着枪炮声。

厨娘和一个伙计也来到大门口。大家都怀着愉快的好奇心情,竭力看一看从他们头上飞过去的炮弹。从街的拐角处过来几个人,他们正在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这真威力大!”有一个人说,“把房顶和天花板都打得碎片纷飞。”

“像猪拱土一样。”另一个人说。

“多么带劲!好大的威力!”他笑着说。

“好在你跳开了,否则会把你炸得稀巴烂!”

人们都朝这两个人看着。他们停了下来,讲到有一发炮弹正落在他们身边的房屋上的情景。这时,又有一些炮弹不停地从人们头上飞过,时而发出迅速沉闷的啸声,这是一种圆形炮弹,时而听到悦耳的呼啸,这是一种榴弹;但是没有一发炮弹落在附近,都飞过去了。阿尔帕特奇坐上皮篷马车走了,店主仍站在门前。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对厨娘喊道。那个厨娘穿着红裙子,卷起袖子,摇摆着两只裸露的胳膊肘,走到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这真奇怪!”她说。但是她听到主人的声音,便放下撩起的裙子,走回来了。

又响起了嗖嗖的呼啸声,但这一次离得很近,好像飞鸟俯冲一样,只见街心火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爆炸开了,顿时街上弥漫着硝烟。

“混蛋,你这是干什么?”店主喊叫一声,便向厨娘跑去。

就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妇女都悲惨地呼号,一个小孩也惊恐地哭起来,人们面色苍白,默默地群集在厨娘的周围。在这一人群之中,厨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听起来至今清晰。

“唉哟,我的好人啊!我的亲人啊!别让我死啊!我的好人啊!……”

五分钟后,街上空无一人。榴弹碎片打伤了厨娘的大腿,有人把她抬到厨房里。阿尔帕特奇、他的车夫、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们,还有看门的都坐在地窖里听候外面的动静。隆隆的炮声、炮弹的呼啸声和厨娘比其他人的声音都高的、可怜的哀号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旅店老板娘时而摇晃哄着孩子,时而用可怜的低语问所有进地窖的人,她的留在街上的丈夫在哪里。进地窖的伙计告诉她说,店主和其他人都到大教堂那里抬斯摩棱斯克显灵的圣像去了。

接近黄昏时,炮弹声开始平静下来。阿尔帕特奇从地窖里走出来,站在门口边。开初明朗的夜空还弥漫着烟雾,然后一轮新月高悬中天,透过烟雾奇异地闪光。在原先可怕的炮声停止后,城市的上空显得寂静了,好像只有满城的脚步声,呻吟声,遥远的喊叫声和着大的毕剥声打破了沉寂。厨娘的呻吟声现在也静下来了。有两处、团团的黑烟腾空而起,扩散开来。穿着各种制服的士兵,好像是从捣毁了的蚁巢中逃出来的蚂蚁一样,不成队列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的走,跑的跑。阿尔帕特奇亲眼看见其中几个士兵向费拉蓬托夫的院子跑去。而他也走到大门口去了。有一个团前拥后挤地匆忙往后撤退,把街道都堵塞起来了。

“这个城市放弃了,走吧,走吧!”那个看见他的身影的军官向他说,立刻又转身喝开那些士兵:

“我让你们向人家院子里跑去的!”他大喝一声。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里,叫了车夫,吩咐他赶车上路。费拉蓬托夫全家人都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走出门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妇女们,一看见滚滚的浓烟,特别是看见这时在暮色中已经很明显的大焰,就望着大火的地方哭起来了。街道别的角落里也传来了同样的哭声,似乎同她们遥相呼应。阿尔帕特奇和车夫在屋檐下用颤抖的双手整理着缠结的缠绳和挽索。

阿尔帕特奇从大门出来坐上车走时,看到费拉蓬托夫敞开的店里有十来个士兵,一面大声说话,一面把面粉和葵花子装进口袋和背包。那时,费拉蓬托夫从街上回来,走进店里。他看见士兵之后,本想要喊叫一声什么,可他突然停了下来,抓住头发,又哭又哈哈大笑起来。

“把东西都拿走吧,弟兄们!不要留给魔鬼!”他喊叫道,并亲自搬了几袋面粉扔到街上。有的士兵吓跑了,有的士兵还在装。费拉蓬托夫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转身对他说。

“完了!俄罗斯!”他大喊大叫。“阿尔帕特奇!完了!我要亲自来放火。完了……”费拉蓬托夫跑进院子里去了。

士兵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过,堵塞了整个街道,因此阿尔帕特奇过不去,一定得等着。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带着孩子们也坐在一辆大车上,等到通行时才过去。

已经完全是黑夜了。天空出现了星星,新月不时地从烟雾中闪现出来。在通往德聂伯河的斜坡上,阿尔帕特奇和店主妻子的车辆,在士兵和别的车辆中间缓缓地移动着,有时一定得停下来。离停车的十字路口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一处住宅和几家店铺在着火,但火快要燃尽。有时火焰熄灭,消失在黑烟里,有时又忽然明亮地燃烧。极其清晰地照耀挤在十字路口的人的脸上。火场前边隐约有几个黑的人影,透过火焰不停的哔剥声,听得见人们的谈话声和喊叫声。阿尔帕特奇见他的车子一时过不去,就从车上下来,拐到胡同里去看火。士兵不断地在火旁前后乱窜,阿尔帕特奇看见两个士兵和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从火场里拖出一段燃着的圆木,另外几个人抱着干草到街的对面的院子里去。

阿尔帕特奇走到一大群人那里,他们站在一个全部燃烧得正旺的高大的仓库对面,墙都在火里,后墙倒塌了,木板房顶也塌陷了,椽子都在燃烧。显然,人群都在等待屋顶塌下来。阿尔帕特奇也在等这个时刻。

“阿尔帕特奇!”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老人的名字。

“我的天啊,原来是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回答说,他立刻就听出来是小公爵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穿着外套,骑着一匹乌黑的马,正站在人群后边望着阿尔帕特奇。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问。

“公……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说着说着说哭起来了……“公……公爵大人,我们完蛋了吗?我的上帝!……”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时,火焰明亮地燃烧起来,照亮了阿尔帕特奇的小主人苍白而憔悴的脸。阿尔帕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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